倒计时在徐立脑中跳动。
像冰冷的水滴,砸在意识的最后一片浮冰上。
239秒。
238秒。
237秒……
每一秒,虚无斑块都在胸口扩散一分。
那感觉不是疼痛,是“存在”本身在被缓慢擦除。
他单膝跪在沙滩上,右手死死撑着地面。
左手紧握胸前那枚仿制铜钱。
那是唯一还能感受到的温暖。
但此刻,连这份温暖都在变得稀薄。
高空中。
司空晦悬浮在真空场中央。
黑色长袍在绝对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
猩红的瞳孔透过面甲,俯视着下方那个还在挣扎的身影。
像观察培养皿里最后一只不肯死去的细菌。
“还剩下三分钟。”
司空晦的声音,直接在徐立脑海中生成。
冰冷,机械,像报时的钟。
“你的心跳,就是丧钟。”
“它每跳一下,你就离‘不存在’更近一步。”
徐立咬牙。
牙龈渗出血,腥甜味在口腔里弥漫。
他试图调动心源之力。
但力量刚在体内凝聚,就像沙子般从指缝流走。
信息真空场否决了一切能量传递。
包括他对自己力量的“调用指令”。
更可怕的是——
连“思考”本身,都在变得困难。
大脑向身体发出的每一个信号,都在传递途中被削弱、扭曲、稀释。
像在深海里试图呼喊。
声音还没出口,就被水压碾碎。
“放弃吧。”
司空晦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带着一丝堪称“慈悲”的意味。
“交出乾坤一炁钱。”
“我可以保留你的记忆备份。”
“在新时代,你可以作为‘旧人类情感样本’被归档。”
“这比彻底消失……”
他顿了顿。
“体面得多。”
徐立没有回答。
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胸口那片不断扩大的虚无。
斑块已经覆盖了左胸三分之一。
皮肤下的肌肉纹理,正在一点点褪色、透明。
像被水浸湿的油画。
他能感觉到——
心脏的跳动,开始出现不自然的间隔。
咚。
………
咚。
中间那漫长的空白,不是停顿。
是“跳动”这个事实,正在被间歇性否决。
“还有两分五十秒。”
司空晦说。
徐立闭上眼睛。
不是放弃。
是在绝对的压迫中,被迫向内收缩。
收缩到意识最深处,那片连真空场都无法完全触及的——
记忆之地。
…………
第一个画面闪现。
是母亲林素云的笑脸。
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那时候他还小,大概四五岁。
母亲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枚铜钱。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铜钱表面镀上一层金边。
“小立。”
母亲的声音很温柔。
“这枚铜钱,你要收好。”
“它不只是护身符。”
“它是……”
母亲的话没说完。
画面就碎了。
像被打碎的镜子。
…………
第二个画面。
是父亲的背影。
很高大,站在书房窗前。
窗外下着雨。
父亲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
“小立,记住。”
“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比如……”
话音未落。
背影开始溶解。
在雨水中化开,消失。
…………
第三个画面。
是签订契约那晚,沈清舞的背影。
她站在书房的窗前,背对着他。
肩膀轻轻颤抖。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
“把你卷进来……”
那时候他不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现在,他懂了。
…………
第四个画面。
是安凤雅别扭的脸。
岳母端着鸡汤,重重放在他面前。
眼神凶狠,语气更凶:
“喝!”
“瘦得跟竹竿似的,出去别说是我沈家的人!”
但转身时,徐立看见——
她的耳朵尖,有点红。
…………
第五个画面。
是沈清悦抱着他的胳膊。
小姨子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
“姐夫!”
“你昨天弹的那首曲子,能再弹一遍吗?”
“我录下来当手机铃声!”
那时候,她的病还没确诊。
笑容里,没有一点阴霾。
…………
第六个画面。
是李国良拍他肩膀。
力道大得让他踉跄。
“小子!”
碧波府大佬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我老李这辈子没服过谁。”
“你,算一个!”
…………
第七个画面。
是林家祖宅。
林景渊递给他紫藤令。
老人的手很稳,眼神更稳:
“徐立。”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孤身一人。”
“林家,是你的后盾。”
林景岳站在旁边,脸色依然冷硬。
但微微点头。
…………
这些画面。
在真空场中,像风中之烛。
微弱。
摇曳。
随时可能熄灭。
但它们——
倔强地,不肯灭。
…………
与此同时。
岩洞指挥所外。
沈清舞冲了出来。
她没有理会李国良的阻拦。
没有理会林家内卫的惊呼。
她只是奔跑。
向着能看见战场的方向。
高跟鞋在乱石滩上折断。
她干脆踢掉鞋子,赤脚往前冲。
脚底被碎石割破,鲜血渗出。
但她感觉不到疼。
终于。
她冲到了一处高坡。
从这里,能看见沙滩上那个单膝跪地的身影。
能看见他胸口那片不断扩大的虚无。
能看见他紧握铜钱、指节发白的手。
“徐立……”
沈清舞喃喃。
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
抬手,摘下左耳的耳环。
那是结婚一周年时,徐立送她的礼物。
耳环的材质,和徐立脖颈上那枚仿制铜钱同源。
都掺了微量的灵能传导金属。
原本只是装饰。
但现在——
沈清舞将耳环握在掌心。
五指合拢。
用力。
咔。
耳环碎裂。
里面那点微弱的灵能材料,在破碎的瞬间,释放出一道几乎不可察的信号波动。
…………
就在这一刹那。
即将被真空场彻底切断的通讯链路里,小柒用最后残存的算力捕捉到了异常。
“检测到超低频灵能脉动……”
“频率……0.001赫兹波段……”
“与真空场固有噪声谱部分重叠……”
“分析结果:该脉动未被识别为有效信息……”
“原因:能量阈值低于否决机制触发下限……”
“且频谱特征与背景噪声相似度……87%……”
小柒的声音越来越弱。
但她还是强行将这段分析数据,压缩成一道最后的意识碎片。
向着徐立的方向——
投去。
…………
那波动太微弱了。
微弱到,像灰尘飘进大海。
但正因为如此——
反而没有被“信息否决”机制第一时间捕捉到。
它颤颤巍巍地,在真空场的缝隙里,往前飘了一小段。
然后,撞进了沈清舞另一只手里握着的——
通讯器话筒。
这是最原始的、物理线路连接的战场通讯器。
真空场能屏蔽无线信号。
但对这种通过金属导线传递的电流脉冲……
干扰效率,下降了千分之一。
就这千分之一。
够了。
沈清舞将通讯器凑到嘴边。
她没有喊战术。
没有喊坐标。
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喊出最朴素的、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话:
“徐立!”
“想想清悦!”
“她的病还没全好!你说过要带她去维也纳听音乐会!”
“想想爸!”
“他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等我们带好消息回去!”
“想想你答应过我什么!”
“你答应过我——”
声音到这里,开始哽咽。
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
然后,几乎是嘶吼:
“要陪我一起老!”
“要看着清悦嫁人!”
“要把沈家变成真正的家!”
“这些承诺——”
“你一个都还没做到!”
“徐立!你给我——”
“醒过来!!!”
…………
这段话。
通过物理线路,传到了每一个还戴着有线耳机的作战单位耳中。
李国良听到了。
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他想起了父亲李守仁。
想起老爷子倒在义诊路上的那个下午。
想起父亲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说的那句话:
“良子……”
“人这一辈子,可以没钱,可以没权。”
“但不能——”
“忘恩负义!”
李国良猛地抬头。
看向高空那个黑色的身影。
“司空晦!!!”
他怒吼。
真空场压制下,声音传不出去。
但他不在乎。
他抬手,从腰间拔出信号枪。
这是最原始的物理装置。
火药推动,金属弹头发射。
不依赖任何电子元件。
李国良将枪口对准司空晦的方向。
扣动扳机。
砰!
赤红色的信号弹,拖着尾焰,撕裂了静止的夜空。
在真空场里,这道火焰的光芒传递效率被压制到极限。
但它——
是物理的火焰。
是真实的光。
…………
山坡另一侧。
林景渊和林景岳对视一眼。
两位老人什么都没说。
同时抬手——
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鲜血涌出。
他们握紧紫藤刃。
将鲜血抹在刀身上。
嗡。
紫藤刃亮起。
不是之前战斗时的璀璨紫光。
是更加内敛、更加本源的血色微光。
那是林家血脉之力,最原始的激发状态。
像两盏在深夜里点起的——
煤油灯。
光芒微弱。
但坚定。
…………
夜鹰小队还活着的七名队员,听到了沈清舞的话。
也看到了信号弹的光。
看到了林家双刃的微光。
他们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地,开始移动。
在真空场的压制下,每个人的动作都像在胶水里游泳。
缓慢。
艰难。
但他们努力地——
摆出了一个互相掩护的阵型。
肩并着肩。
背靠着背。
即便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即便感受不到彼此的能量波动。
但他们记得训练时的每一个站位。
记得加入夜鹰时,对着旗帜发过的誓言:
“我自愿守护。”
“直至最后一息。”
…………
岩洞指挥所里。
秦子怡盯着屏幕上那个红色的倒计时。
那是“归零协议·意志版本”的待触发状态。
她的意识,已经和芯片深度链接。
脑海中的记忆,正在被芯片读取、解析、压缩。
那些关于父亲的愧疚。
关于司空晦的仇恨。
关于徐立的……复杂情绪。
所有“悔恨”,正在被提炼成最纯粹的“决绝”。
所有“爱而不得”,正在被转化为最干净的“祝福”。
她在等待。
等待沈清舞计算出的那个“波谷”。
等待徐立可能爆发出的那道“光”。
那是她这枚“意志炸弹”——
唯一的引爆器。
…………
沙滩上。
徐立的意识,已经濒临破碎。
胸口的虚无斑块,扩散到了左胸二分之一。
心脏的跳动间隔,越来越长。
咚。
…………………
咚。
但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
他“感觉”到了。
不是听到。
不是看到。
是一种更直接的、超越五感的“感知”。
先是小柒投来的那段数据碎片。
“超低频……与噪声重叠……未被识别……”
然后,他感知到一道微弱的、几乎要被真空碾碎的呐喊。
是清舞的声音。
他感知到一道赤红色的光。
是老李的信号弹。
他感知到两盏摇曳的、但倔强不灭的灯。
是大外公和三外公的血脉微光。
他感知到一个沉默的、但坚定如铁的阵型。
是夜鹰。
他还感知到……
岩洞里,那股冰冷到极致、又炽热到极致的——
决绝意志。
是秦子怡。
这些感知,不是通过信息传递来的。
是在真空场的绝对压制下,那些“存在”本身——
散发出的、无法被完全屏蔽的“存在感”。
就像在绝对的黑暗中。
就算蒙住眼睛,捂住耳朵。
你依然能感觉到——
身边有人。
因为呼吸。
因为体温。
因为……
“心”。
徐立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以来,都理解错了。
心源之力,从来不是被动地等待共鸣。
不是“我发出信号——你接收信号——我们共鸣”。
那是低效的。
是司空晦可以轻易切断的。
真正的心源——
是主动的链接。
是“我看见你在那里,所以我要走过去,握住你的手”。
是“我知道你在战斗,所以我要把我的光,分给你一半”。
是“不需要传递,因为我们已经在一起”。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徐立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胸口那片虚无。
看向高空中那个冷漠的身影。
然后——
他笑了。
笑得很难看。
嘴角的血还没干。
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
“司空晦。”
徐立开口。
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真空场里,声音传不出去。
但司空晦看懂了。
他皱眉。
数据流在猩红瞳孔里闪过:
“目标精神指数异常回升……”
“原因未知……”
“重新评估威胁等级……”
沙滩上。
徐立用尽最后力气,将脖颈上那枚仿制铜钱,握在掌心。
这一次。
他不再试图“调用”心源大阵的力量。
不再试图“连接”岛屿的地脉。
他把自己——
化成了一个纯粹的中转站。
一个放大器。
“清舞的呐喊……”
徐立低声说。
将那份感知到的、妻子的呼唤,注入铜钱。
“老李的义气……”
将那道赤红信号弹代表的莽撞豪迈,注入铜钱。
“大外公三外公的传承……”
将林家双刃的血色微光,注入铜钱。
“夜鹰的忠诚……”
将那个沉默阵型的誓言,注入铜钱。
“还有……”
徐立顿了顿。
看向岩洞方向。
“子怡的……赎罪。”
将那份冰冷而炽热的决绝,注入铜钱。
然后。
他嘶哑地,低吼出最后一句:
“把我的‘念’——”
“传出去!!!”
嗡!!!
仿制铜钱炸裂。
不是物理爆炸。
是承载的意念太多,超出了材质极限。
但在它彻底粉碎前——
一道微弱、却坚韧到不可思议的金白色光丝。
从徐立掌心迸发。
像黑暗中,第一缕破晓的曙光。
它没有试图“传递”信息。
它只是——
存在着。
向着四面八方。
向着所有还在“存在”的星火。
延伸而去。
试图链接。
(第16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