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粮仓该是快建好了吧?”牛粮商摩挲着手里的登记牌,语气里藏着几分急切。
屋内,几位粮商围坐在一起,手边的粗瓷碗早已凉透。忠明府初建时,朱由榔给每位外来商户都分配了独院。后来旧军家眷陆续抵达,住房渐渐吃紧,便将四五人合并一处居住。这些来自清廷地界的粮商,在忠明府已待了月余,日日共处一室闲谈,倒也渐渐熟络起来。
他们的粮食自打运到忠明府,便全被统一存放在粮棚,只是这一个多月来,没人敢再去探视。上次几人结伴去查看,刚走到粮棚附近,就见草丛里突然窜出一伙蒙面土匪,举着刀枪直扑粮堆,当场与巡逻的威明营将士撞个正着。火铳声、喊杀声震得人耳膜发颤,土匪们被打散后,还劫持了一名粮商当人质,直到跑出数里地才将人放开。自那以后,众人便再也不敢靠近粮棚,万一运气不好遇上劫匪,轻则被当人质,重则丢了性命,得不偿失。偶尔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粮棚方向传来零星的火铳声,后来才听说,原先的粮棚地势平坦易攻难守,官府已另选了处地势险要的半山腰,重新搭建了简易粮棚,以防土匪劫掠。
“估计快了。”宋老丈捻着胡须,沉声道,“先前任大人说过一个月便可建成,如今都快一个半月了,想来也就这几天的事。”其他人闻言,纷纷点头附和,脸上都露出了期盼的神色。
“咚咚咚——”
就在这时,忠明广场方向突然传来沉闷的大鼓声,一声接着一声,穿透街巷,瞬间搅动了整个忠明府。这是有重要事宜通知的信号,街上顿时热闹起来,当地百姓、流民还有各处商户,纷纷朝着广场的方向涌去。
“走走走,去看看!”谢粮商率先站起身,脚步急促地往门外走。几位粮商也连忙跟上,跟着人流往广场赶去。
到了广场,只见高台之上,任子信早已肃立等候。约莫三刻钟后,见聚拢的人差不多了,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乡亲、诸位粮商,静一静!咱们忠明府的粮仓,昨日正式建成了!陛下有旨,今天就收购各位远道而来的粮商手里的粮食,从即日起,乡亲们再也不用怕挨饿了!”
这番话看似是对所有人说,实则主要是通知粮商。朱由榔特意让任子信击鼓公开宣告,而非私下通知,便是要让百姓们都知晓,这笔购粮的银子是他朱由榔出的,而非朝廷拨付,只为树立自己的威信,换取百姓的爱戴。
“陛下万岁!万万岁!”果然,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一位白发老头仰天高呼,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朱由榔行宫的方向连连磕头。在场的百姓和流民见状,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广场上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幕让一旁的粮商们颇显尴尬。他们皆是从清廷地界而来,若是跟着跪拜,日后消息传回清廷,难免被扣上“通逆谋反”的罪名;可若是无动于衷,又怕在忠明府落了把柄。但此刻,他们心中更多的是狂喜,粮仓终于建成,压在心头一个月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总算能把囤积的粮食变现了。
“诸位粮商,随我来。”任子信说完,走下高台,对身旁的几位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便朝着半山腰的粮棚方向走去。
粮商们闻言,个个喜出望外,连忙攥紧手中的登记牌,快步跟上任子信的脚步,脚下的泥土都仿佛沾着喜悦的重量。
然而,当众人汇聚一处时,才惊觉同行者竟有上千之众!先前他们被有意分隔安置,互不通气,此刻方知不妙。昆明来的老粮商颤声对同伴说:老夫经商四十载,从未见过这等阵势。
当众人抵达半山腰的临时棚屋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粮商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喜悦瞬间被惊恐取代。
待抵达那新的简易“粮棚”,眼前的景象更是让所有粮商魂飞魄散。那哪里是什么简陋棚屋,分明是一个依山开凿出的巨大洞窟!洞口宽阔足有五十余丈,向内望去,深不见底,其中粮袋堆积如山,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有经验的老粮商略一估算,洞内存粮,恐足够四万军民一年之需!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惊雷,劈得所有粮商头晕目眩。有几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当场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这么多粮食,根本卖不上价钱啊!”还有人直接眼前一黑,晕厥过去,被身边的人急忙唤醒。在场的粮商们个个面如死灰,脸上毫无血色,原本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恐慌与绝望。
怎、怎会有这许多粮食?任子信故作惊讶,这话却如冰水浇头,令粮商们面如死灰。一个年轻粮商当场瘫软在地,更有人扶着岩壁不住干呕。
粮商们自然听懂了任子信的言外之意,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牛粮商,颤巍巍地走上前,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地问道:“任大人,那……那之前说的八两一石的收购价,还作数吗?”他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眼神里满是焦虑与期盼。
任子信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安抚的笑容:“老丈放心,陛下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自然作数,八两一石,一分都不会少。”
听到这话,在场的粮商们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神色。心想:“还好,价格没变,就算粮食多,能按这个价格卖出去,也能赚不少钱。”
可没等他们松完一口气,任子信转头对身边看守洞穴的威明营将士吩咐道:“你去叫几十个懂米、识米的兄弟过来,仔细挑选一下,只挑那些最新鲜、品质最好的米。陛下说了,只要四十万斤,多一斤都不要,我们的粮仓也只能装得下这么多。”
“什么?!”这话一出,粮商们再次炸开了锅,脸上的宽慰瞬间被震惊取代。四十万斤?这点粮食,在眼前这座“粮食山”面前,简直是九牛一毛!在场的上千名粮商,每个人运过来的粮食少则几百斤,多则几千斤,加起来足足有几百万斤,若是只收购四十万斤,那剩下的粮食该怎么办?难道要自己运回去?
一想到返程的路途,粮商们就浑身发冷。回去的路上不仅有土匪劫掠的风险,还有粮食损耗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清廷地界的米价本就比忠明府低得多,就算运回去,也根本卖不上价钱,到头来肯定是亏本买卖。
“任大人!”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粮商忍不住上前一步,脸上满是急切的神色,“四十万斤太少了!我这一车粮食就有一千斤,您看能不能多收一些?我愿意降价,7两一石,您把我的粮食都收了吧!”
任子信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这位老板,实在对不住,不是我不想收,而是我们的粮仓真的装不下了。陛下有令,只能收四十万斤,我也不敢违抗啊。”
“十两!”又一个粮商急声道,“我十两一石,任大人,您就行行好,把我的粮食收了吧!”
任子信依旧摇头:“诸位老板,真的不是价格问题,是粮仓容量有限,实在装不下这么多粮食。你们就算降价,我也没办法啊。”
“6两!我6两一石!”谢粮商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带着哭腔,“任大人,我这粮食都是花高价收来的,要是运回去,肯定血本无归,您就发发善心,都收了吧!”
“4两!我4两!”
“3两5钱!我3两5钱就行!”
粮商们一个个急得红了眼,纷纷主动降价,只求任子信能把自己的粮食收走。可任子信始终摇着头,脸上的为难之色越来越重:“诸位,真的不是我为难大家,是我们确实没有地方存放这么多粮食。你们这样降价,我也没办法啊。”
价钱一路往下掉,任子信却始终面露难色。这时一个年轻粮商扑通跪地,抱着任子信的腿哭求:2两!任大人,只要2两,求您全都收了吧!这已是我全部家当了!
接着宋老丈哀鸣:1两……1两便好……老夫认赔了……说着竟老泪纵横。
年轻粮商站起身,依旧哭着说道:“任大人,您就想想办法吧!粮仓可以慢慢建,粮食先存放在这里也行啊!我们是真的不能把粮食运回去,运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啊!”
“是啊,任大人!”其他粮商也纷纷附和,“您就想想办法,多收一些粮食吧!我们都愿意降价!”
任子信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这时,之前那个白发老粮商哽咽着说道:“任大人,我……我5钱一石,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都用来收这些粮食了。您要是不收,我这一辈子就全完了……”说着,宋老丈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任子信似是被说动,沉吟良久,方道:罢了,本官且去请示陛下。
粮商们闻言,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纷纷停止了哭闹,脸上露出了一丝希望的神色:“好好!多谢任大人!多谢任大人!”
看着任子信转身走出洞穴的背影,粮商们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他们心里其实都已经隐隐猜到,自己可能是被做局了,可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云南战乱多年,匪患猖獗,如今土匪们早就盯上了这批粮食,回去的路上必然凶险万分。低价抛售,至少还能挽回些许损失,若是执意把粮食运回去,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这一去便是两个时辰。等待的每刻都如同刀割,粮商们在洞穴中或坐或立,个个面色惨白。来自陕西的马帮首领狠狠捶打着粮袋:咱们中计了!这根本就是个局!但旁边立即有人提醒: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运回去更是死路一条!
议论声、叹息声、哭泣声交织在一起,整个洞穴内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终于,在粮商们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任子信的身影出现在了洞穴门口。
“任大人!”
“怎么样了?陛下答应了吗?”
粮商们立刻围了上去,眼神里满是期盼与紧张。
任子信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神色,缓缓说道:陛下恩准了。
“太好了!”
“多谢陛下!多谢任大人!”
粮商们如释重负,纷纷松了一口气,不少人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可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次交易,自己亏得血本无归,那些借高利贷收粮的粮商,更是面临着倾家荡产的境地。
ps:事实上,5钱一石在永历十三年依然是合理的粮价,当然,这是在盛产米稻的江南地区。而在云南,这时期的粮价普遍在1.5~2两一石。
他们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朱由榔精心布下的一场局。所谓的土匪,那些抱怨途中遇劫的“粮商”,全都是朱由榔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