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营地已悄然拔营。
火堆余烬被一脚踏灭,腾起一缕灰白烟气,如魂魄离体般飘向低垂的天幕。
赵云立于高坡之上,墨色大氅在微寒晨风中轻扬,如同一面不语的战旗。
他目光沉静,注视着三路队伍依次出发——黄忠率三百轻骑为前哨,马蹄踏碎露珠,旗帜卷着冷雾北进;周仓押送匠户家眷绕行鹿角谷,车轮碾过泥泞小道,隐入山影深处;廖化则领中军粮械缓缓推进,辎重车队辘辘作响,在薄光中拉出一条蜿蜒长龙。
他手中握着那枚“玄”字铜牌,指尖摩挲其上刮痕,仿佛仍能感知到昨夜陈瑜颤抖的呼吸与绝望的眼泪。
片刻后,赵云掌心一合,随即松开——铜牌落入未熄的火堆,火焰猛然蹿高,将那个曾象征依附与妥协的信物吞没成一团赤红熔渣。
“从今往后,我们不留退路。”他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铁律刻进空气里。
闻人芷立于身侧,披着素青斗篷,发间缀着一枚细巧铃铛,随步轻响。
她望着火堆,眸光幽深:“邯郸茶楼已设接应点,‘天听’网络可覆盖冀州西部三百里。七处暗坊、九名乐僮、十二座驿站茶肆皆已就位,只待音讯传入,便可层层递转,无声无息。”
赵云微微颔首,却没有太多喜色。
这世间的权谋,从来不是一方令下、万民俯首那么简单。
田楷不会轻易放过这批携匠北逃的“叛逆”,更不会容忍一名少年将领以区区千人之众,截断他的兵工命脉。
而那一枚被刻意磨损的铜牌,那一道指甲摩挲出的隐语标记……背后牵扯的,绝非一个郡守幕僚所能操控。
午时将至,日头破开云层,洒下惨白光芒。
前方斥候飞马回报,语气急促:“泜水上游发现浮尸数具,皆穿郡兵制甲,咽喉一道细痕,极细极利,似为丝线绞杀——是‘断弦刃’手法!”
赵云眼神骤然一凝。
闻人芷身形微动,立刻策马前往查验。
她在尸身旁蹲下,指尖抚过伤口弧度,唇线紧绷。
那是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血线,切入颈侧动脉,精准得如同琴弦崩断瞬间的震颤。
“是我谷中‘影语堂’的人。”她低声道,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他们专司内部肃清与惩戒,从不介入外界纷争。除非……有人持我族信物,越权调用。”
赵云站在她身后,目光扫过尸体面容,一一记下特征,脑海中“万象天工”已自动运转——拆解动作轨迹、推演出手角度、还原杀人顺序。
片刻后,他得出结论:“三人同时遭袭,皆背对水流,毫无防备。杀手至少两人,一人布声引敌,一人藏于水下突袭。这是听风谷最忌讳的‘双影合击’,只有在清除叛徒时才会启用。”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姐姐的‘获救’,也太巧了。”
闻人芷猛地抬头,瞳孔收缩。
是啊,盲童乐师恰好在宴席献艺,调音之时悄然潜入,夜半救人,神不知鬼不觉——完美得不像计划,倒像是早已铺好的剧本。
“有人借田楷之名,调动了你们的暗线。”赵云望向西北方向,目光穿透林莽,“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救’这一说。或许,她从未落入田楷之手?又或者……她只是被转移了?”
风拂过荒原,带来远处枯草折断的脆响。
这一刻,两人皆明白: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一层幕布后的影子戏。
幕后之人不仅熟悉听风谷秘术,更能操纵情报流转的节奏,精准引导他们的每一步反应。
这不是追杀,是围猎。
入夜,大军扎营于一座废弃驿站。
残垣断壁间篝火点点,疲惫的工匠们蜷缩在草席上沉睡,孩童在梦中呢喃。
刘老带着几名匠人检查工具车结构,准备明日更换损坏车轴。
赵云忽然走近,蹲下身,手指敲击铁轴,听其回音。
“拆下三辆板车的主轴。”他下令,“取熟铁段,按比例截断,两端削尖,中间加横档,做成可折叠的地龙桩。”
刘老一怔:“将军,这是……”
“绊马桩的一种改良型。”赵云取出炭笔,在地上画出图样,“埋入土中仅半尺,表层覆草掩迹,骑兵经过时受震动自动弹起,刺穿马腹或绊倒阵型。关键是——它不可见,也不可测。”
黄忠闻讯赶来,皱眉道:“若真遇追兵,我等正面交锋便是,何须设此阴招?我赵子龙之名,岂靠诡计立威?”
赵云站起身,拍去手上尘土,目光平静却锐利如刀:“敌人不怕死战,怕未知。我们要让他们每一步都疑神疑鬼,每一寸土地都成为噩梦起点。你可知道,最可怕的不是百万雄师,而是连呼吸都不敢放重的恐惧?”
黄忠默然。
当夜,营地四周悄然布下三十六根地龙桩,分布于必经之路、水源附近、林缘空地,如同蛰伏的毒蛇,静待猎物踏入。
赵云独坐帐中,闭目运转“万象天工”。
思维宫殿内,无数信息如星河旋转——铜牌刮痕的角度、浮尸喉伤的弧度、八音铃的共振频率、茶楼分布的几何模型……所有碎片正在重构一幅更大的图景。
他尚未看清全貌,但已嗅到血腥之外的气息——那是更高层次的博弈,是权力与隐秘交织的暗流。
次日凌晨,探子急报:田楷亲率四百精骑沿官道疾进,扬言“生擒赵子龙,屠尽匠户以儆效尤”。
次日凌晨,天光未明,寒气如刀割面。
探子飞骑而至,滚落马背,声音嘶哑:“田楷亲率四百精骑,沿官道疾进!距此不足三十里,扬言‘生擒赵子龙,屠尽匠户以儆效尤’!”
众将闻讯皆惊,周仓按刀起身,刘老眉头紧锁,连黄忠也霍然站起,手已按上弓袋。
营地一时躁动,工匠妇孺蜷缩角落,眼神中满是恐惧。
他们不是战士,只是一群被战火驱赶的流民,若真遭遇正规骑兵冲阵,顷刻便是血肉横飞。
然而赵云却未动。
他正蹲在火堆旁,指尖轻轻拨弄着一根烧焦的木枝,目光落在炭灰上蜿蜒的裂纹,仿佛那是一幅行军图。
良久,他缓缓站起,披风垂落肩后,墨色如渊。
“传令——全军放缓速度,辎重队压稳节奏,不得急行。”
众人愕然。
廖化上前一步,低声问:“将军,敌骑将至,不退反缓?恐有不测。”
赵云眸光微闪,唇角竟浮起一丝冷意:“他们要找的是我,是这支‘叛逃’的队伍。那就……给他们看得见的痕迹。”
他抬手一指前方林道:“命人沿途树干刻‘赵’字箭头,朝北而指,每一里一道,清晰可见。再留下半袋粟米,还有那口断刀——昨日泜水之战,田楷部将战败时所遗之物,我要他亲眼认出来。”
廖化瞳孔一缩,瞬间明白:这是挑衅,更是诱饵。
用敌将之物为信,昭示其败绩;用粮秣与标记,引其深入疑阵。
“还有,”赵云转身望向营中一名盲童乐师,那孩子双手枯瘦,怀抱一支青铜律管,“入夜之后,吹《燕山谣》。”
空气骤然一凝。
黄忠失声道:“《燕山谣》?那是童渊老祖门内禁曲,唯有亲传弟子才得听闻!你怎会知晓?又怎能……”
“我能。”赵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且,我要让田楷知道——这曲子,不该出现在这里。”
夜幕降临,朔风穿林。
追兵果然逼近,距营地十里扎营休整。
田楷立于马首,远眺前方山谷,忽见林间火光点点,影影绰绰似有千人驻扎,篝火连绵,营帐隐约。
更诡异的是,风中竟传来一阵苍凉古乐——
呜——呜——
青铜律管之声悠远凄清,如泣如诉,正是那首早已失传的《燕山谣》。
副将脸色发白:“大人,此曲非俗乐,传闻奏之者,必与童渊有关……莫非……赵子龙身后,有武道宗师撑腰?”
田楷心头猛震,尚未开口,前锋骑兵突然骚乱!
“啊——!”
惨叫划破夜空。
一骑前蹄猛地踩中地面异物,瞬间弹起一根铁刺,直贯马腹。
战马哀鸣倒地, rider 被甩出数丈,肠穿肚烂。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地龙桩接连触发,埋伏于暗处的杀机尽数爆发!
混乱中,一名老兵跌撞爬起,捡起地上那口断刀,借着月光一看,浑身剧颤,脱口惊呼:
“这……这是张师兄的刀!他昨夜明明死在泜水……怎么会在这里?!”
恐惧如瘟疫蔓延。
有人低语:“莫非死者复生,阴魂索命?”“那曲子……是招魂调啊……”士卒握缰之手颤抖不止,战马不安嘶鸣。
田楷怒拍马鞍,厉声喝止,可人心已乱,军令难行。
他遥望北方,那一片寂静黑暗之中,仿佛有一道墨色披风猎猎飞扬,独立山巅,俯视众生。
那身影未曾现身,却已如神如魔,烙印于每个士兵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