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在沈君恒书房里发生的、无声的崩溃与彻悟,像一场隐秘的葬礼,埋葬了沈绮梦心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从书房回到凝华阁的那段路,她走得异常平稳,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完美的“沈绮罗”雕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里某些东西已经彻底碎裂、重组,变成了一种更加坚硬、也更加绝望的物质。
她不再流泪,不再期待,甚至不再感到疼痛。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凝华阁的窗边,看着外面被暮色浸染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又仿佛只是在消耗着生命最后一点无意义的时光。
然而,平静的冰面之下,是汹涌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暗流。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委屈、愤怒、不甘与被愚弄的耻辱,并未消失,而是在那绝对的死寂中疯狂发酵、膨胀,寻找着一个决堤的出口。
这个出口,在沈君恒晚上照例来到凝华阁时,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他推门进来,身上带着夜晚的凉意和一丝处理完公务后的疲惫。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房间,落在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上。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
他走到她面前,或许是察觉到她过于沉寂的气息与往日那种顺从的麻木有些微不同,他难得地主动开口,语气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些许试探的平稳:“怎么了?”
这两个字,像一根点燃了引线的火柴,瞬间引爆了沈绮梦心中那座压抑已久的、由痛苦和绝望堆砌而成的火山!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死寂空洞的眼眸,此刻如同燃烧着幽暗的火焰,里面翻涌着沈君恒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如此激烈而直白的情绪——是愤怒,是委屈,是铺天盖地的绝望,还有一种近乎毁灭般的、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
“怎么了?”她重复着他的话,声音不再是往日刻意模仿的平稳或怯懦的低微,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破碎的颤音,像玻璃被狠狠碾过,“你问我怎么了?!”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矮凳,发出刺耳的声响。她逼近他一步,仰着头,死死地盯着他那双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深邃眼眸。
“沈君恒!”她第一次,如此连名带姓、毫无敬意地喊出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恨意,“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沈君恒显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反应震住了。他眉头瞬间蹙紧,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她这完全脱离掌控的姿态所激起的、冰冷的审视。他没有后退,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沉了下去:“注意你的态度。”
“态度?!”沈绮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却不是软弱的哭泣,而是愤怒的燃烧,“我对你而言,不就是一件工具吗?!一个用来怀念沈绮罗的影子!一个用来稳住局面的棋子!一个连生日礼物都不配拥有自己名字的替代品!!”
她几乎是嘶吼着,将那些积压在心底、日夜啃噬着她的真相,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你书房那个抽屉里是什么?!”她伸手指向书房的方向,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那些寻找她的报告!那些她的旧物!你从来没有停止过找她!一刻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做那些事情?!”她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质问,“为什么给我那些看似温柔的错觉?!为什么允许我有一点点的不同?!为什么在我为你挡枪之后,流露出那种好像在意我的样子?!”
“是因为找不到她,所以你脆弱了,所以你才需要我这个替身来填补你内心的空洞,来依赖那么一点点虚假的安全感吗?!”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所有的伪装,直刺他最不堪的内心,“你所有的‘好’,所有的‘改变’,是不是都只是因为——你找不到沈绮罗了?!”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支淬了毒的箭,精准地射中了沈君恒一直试图掩盖、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某个角落。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彻底阴沉下来。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短暂的惊愕和审视迅速被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怒意所取代。周围的气压骤然降低,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却眼神倔强疯狂的样子,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极其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愧疚,没有解释,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彻骨的嘲讽。
“是,又怎么样?”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一字一句,狠狠扎进沈绮梦的心脏,“不是,又怎么样?”
他向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沈绮梦。他低下头,逼近她的脸,目光如同最寒冷的冰刃,切割着她最后的尊严和希望。
“沈绮梦,”他叫了她的名字,却是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轻蔑与否定意味的语气,“你到现在,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你以为你是什么?独立的个体?值得被珍视的人?”他的话语如同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灵魂上,“收起你那些可笑的想法和多余的眼泪。”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充满了绝望和不敢置信的眼睛上,然后,用一种近乎宣判的、冰冷而清晰的语调,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你存在的意义,不就是因为她吗?”
你存在的意义,不就是因为她吗?
一句话,十个字。
像最终判决的槌音,沉重地落下,将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卑微的爱意与不甘,都彻底钉死在了名为“沈绮罗”的十字架上。
原来,连她的“存在”,都是一种借来的、依附于他人的恩赐。
沈绮梦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她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却如同恶魔般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与嘲讽,感觉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分崩离析,化为一片虚无的废墟。
她没有再嘶吼,没有再质问。
只是看着他,用一种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空洞到极致的眼神。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顺着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角落里,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没有哭声,没有抽噎。
只有一片死寂。
仿佛连灵魂,都随着他那句话,一同死去了。
沈君恒站在原地,看着蜷缩在角落、如同失去生命迹象的她,胸口莫名地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滞涩感。但那感觉稍纵即逝,迅速被一种掌控局面、掐灭了一切不稳定因素的冷酷所覆盖。
他冷冷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凝华阁。
厚重的房门被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内,是心死成灰的沈绮梦。
门外,是依旧掌控着一切、心硬如铁的沈君恒。
只是,在那无人可见的阴影里,他离开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沉重了那么一分。
而那句“你存在的意义,不就是因为她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永远回荡在沈绮梦死去的世界里,成为她余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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