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红梅开口,张姐本欲破口大骂,话到嘴边却突然刹住了。
她看见红梅的脸色——不是愤怒,不是震惊, 那是一种对人性最后一点期待熄灭后的疲惫。愤怒还有力气;是累,累到连失望都觉得奢侈。
婚姻对女人而言,就是一场温水煮青蛙的慢性溺水。起初是算了,后来是忍了,最后连挣扎都懒得了,沉就沉了吧。
张姐心头一紧。
这些年,她和红梅吵过闹过,红过脸也互相帮衬过。
不行,不能火上浇油了。红梅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有些火,能把人烧疯;有些气,能把胎儿坠掉。张姐是过来人,她懂。
张姐第一次没有顺着自己的脾气来。她一把拉住常莹的胳膊,力道大得常莹“哎哟”一声。
她转头看红梅,声音软下来,软得她自己都不习惯:“红梅啊,先别急。问清楚,万一是这泼妇满嘴跑火车呢?常松不是那种人。”
这话说出来,张姐自己心里都虚。男人是不是那种人,她活到这把岁数还能不知道?可她得这么说。她得给红梅一个台阶,一个喘气的空隙。
红梅站在原地,手扶着桌子的边缘。木头的边沿有点毛刺,扎进她手心,她没觉得疼。
“张姐,”红梅开口,声音很平静,“你和大玲看店。”
她转向常莹:“你跟我回家。”
英子立刻放下手里的抹布:“妈,我跟你一起。”
红梅没说话,默认了。
她不想在店里说这些。店里这么多人,客人刚走,碗筷还没收拾干净,空气里还飘着面条汤的味道。上次已经在这里闹过一场了,吵,打,丢人现眼。这次不行。这是她的店,是她一点一点撑起来的地方,再不能在这里丢人了。
家事就像内裤,脏了臭了也只能关起门来洗,晾到大街上,丢的是全家人的脸。
张姐急了:“红梅啊,有什么事在店里说啊,回家干嘛?这大热天的——”
“店里要做生意。”红梅打断她,语气不容商量,“张姐,麻烦你了。”
她说完就往门口走,步子稳,但有点慢。怀孕的身子沉了,她自己能感觉到。
常莹在后面跟着,脚步有点拖沓。她其实有点后悔嘴快,但转念一想,迟早要捅破的脓包,早捅早干净。她这次来‘服侍红梅’,姿态做足,红梅就算有气,看在她‘尽心尽力’的份上,还能真把她赶出去?到时候人情债抵着金钱债,天长日久地磨,磨到红梅自己都不好意思提,这债说不定就黄了。
英子背起自己的小包,跟在最后。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张姐站着,手撑在桌面上,眼睛盯着这边,眉头皱得紧紧的。大玲也站在旁边,没动,也没说话。大玲是聪明人,这种时候,不看不问不说,才是最妥当的。
店门推开,风铃叮当响。
张姐站在桌子前,看着桌上那盘切好的西瓜。西瓜是刚才老夏带来的,红瓤黑籽,水灵灵的。
她拿起一块,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她用手背抹了抹。
“大玲,你吃吧。”张姐嘴里含着瓜,声音含糊,“你的夏哥哥给你买的,你快吃啊。”
大玲她没动西瓜,只是看着张姐。
张姐又咬了一口,这次咬得更狠,像在咬谁的肉:“怎么?舍不得吃?留着晚上做梦时候吃?”
大玲没接话,转身去收拾刚才客人留下的碗筷。她把碗摞起来,动作很轻,碗碰碗的声音清脆又克制。
张姐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又拱起来。装什么装?刚才老夏来的时候,眼睛都快粘人身上了。现在又扮起清高来了?
但她没再说什么。红梅那边的事更大。一万块钱……常松这个挨千刀的,还真敢啊。
门外,红梅拦了辆出租车。是一辆红色夏利。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车里开着收音机,正放《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红梅拉开前门坐进去,英子拉开后门,常莹跟着挤进后座。
“去哪?”司机问。
“公园路。”红梅说。
车开了。收音机里,邰正宵还在唱“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爱情可以虚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浪漫,生活却要计算每一粒米、每一张钞票的重量。而此刻车里三个女人,一个怀着孩子,一个背着巨额债务,一个目睹母亲的心碎——她们需要的不是玫瑰,是活下去的尊严。
爱情是流行歌曲,生活是柴米油盐,一个负责让你哭,一个负责让你穷。
英子看着窗外,街边的梧桐树一棵棵往后倒。她想起上次常莹来闹,也是这样坐车回家。
那时候常叔还在家。
现在常叔在海上,在哪个海面漂着,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男人又一次骗了妈妈。不,不是骗,是瞒。瞒和骗有什么区别?结果都一样——钱给了,没跟妈妈说。
英子心里那点烦躁又冒出来。她讨厌这种家务事,讨厌这种撕扯不清的亲戚关系。可她能怎么办?妈妈肚子里有孩子,那是常叔的孩子。这个家,已经和常叔绑死了。
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而成人的世界却总在搅浑水。最残忍的是,他们逼着孩子也学会在这浑水里睁着眼睛游泳。
车停在院门口。
红梅付了钱,下车。英子跟着下来,常莹最后一个。她抬头看看这栋楼,有些年头了。上次来是打架,这次来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门开了。
屋里比外面凉快些,但闷,空气不流通。英子赶紧去开窗,又把吊扇打开。扇叶转起来,嘎吱嘎吱响,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盖着的纱罩飘起来。
“妈,你坐。”英子拉过一把椅子。
红梅坐下。
常莹站在门口,没敢往里走。她看着红梅,心里有点打鼓。红梅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她发毛。按理说,听到自己男人偷偷拿了一万块钱给外人,不该是这个反应。哭啊,闹啊,摔东西啊,才是正常的。
可红梅就那么坐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常莹,你坐。”红梅说。
常莹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走进来,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椅子是旧的,海绵从破口处露出来,她坐下时小心地避开了。
不像个大姑姐,倒像个小媳妇。
欠钱的人坐在债主家,就像痔疮患者坐硬板凳,硌得慌,还不敢挪屁股。
英子去厨房倒水。暖水瓶是空的,她拧开煤气灶烧水。蓝色的火苗蹿起来,舔着壶底。她靠在厨房门框上,等着水开。
客厅里传来红梅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常莹,你打算这个钱什么时候还?”
常莹愣了下,没想到红梅开口问的是这个。
“红梅,这个钱我肯定会还的,但是我现在没有。”她语速很快,像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等我家三个儿子能挣钱了,肯定连本带利给你。你放心,谁的钱也不是大水淌来的。”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声音低了些:“虽然小松说不让还了……但我心里有数。”
这话说得巧妙。既表明了态度,又点出了常松的“大方”,还把皮球踢回给了红梅——你看,你男人都说不让还了,你还非要我还,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亲戚借钱就像去公共澡堂——你脱光了,他穿得整整齐齐,还嫌你身材不好。
英子在厨房里听着,心里冷笑。
水开了,壶嘴喷出白气,呜呜地响。英子关了火,拿出两个杯子。一个玻璃杯,给妈妈泡了菊花茶——菊花是前几天买的,说能清火。另一个搪瓷缸子,她倒了白开水。
端出去,先把菊花茶放在妈妈面前。
红梅看了一眼杯子,没动。
“给你姑姑也倒一杯。”红梅说。
英子抿了抿嘴,没说话,转身把搪瓷缸子放在常莹面前的桌上。放的时候有点重,缸底磕在木头桌面上,咚的一声。
常莹讪讪地接过来,捧在手里,没喝。
“英子,去拿个笔和本子来。”
英子又“哦”了一声,去自己房间。她从书桌上拿了个笔记本,又找了支钢笔。笔是蓝色的,笔杆上印着“县一中”三个字。
她把本子和笔放在妈妈面前。
红梅知道,这张借条签下去,亲戚的情分就彻底死了。但她更知道,不要这借条,她作为人的尊严就死了。在情分和尊严之间,她选择了后者——因为前者早已被对方亲手掐灭。
红梅翻开本子,第一页是英子记的英语单词。她翻到空白页,把本子推给常莹。
婚姻里,女人最后能抓住的,不是丈夫的良心,而是白纸黑字的凭证。良心会烂,字迹会干,但纸在,理就在。
“常莹,这是两个人的家,不是你弟一个人的家。你弟说的,不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