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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总带着点缠绵的性子,淅淅沥沥敲打着潇湘馆的窗棂,把窗纸润得透透的,像浸了水的棉纸。贾宝玉坐在案前,手里的狼毫笔悬在“府试策论集”的封面上,迟迟没有落下。案头堆着近百篇策论范文,有前朝名家的,有本朝状元的,每本都被他翻得卷了边,页脚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朱笔批注——“此处论据单薄”“措施过于理想化”“民生细节需补充”。

“又在发呆?”林黛玉端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走进来,青绿色的裙摆在潮湿的地面上扫过,带起一阵淡淡的草木香。她把茶盏放在案边,见宝玉盯着封面出神,伸手拂去他肩头的落发:“这封面要题什么,想了一下午了?”

宝玉回过神,指尖在泛黄的宣纸上轻轻摩挲:“想题‘致用’二字。”他拿起笔,蘸了浓墨,手腕悬起时微微发颤——不是紧张,是连日熬夜熬得筋骨发酸。“前几日柳砚送了本《历代府试败策选》,看那些落榜的文章,不是辞藻不够华丽,是缺了‘用’字。”

黛玉凑近看,见他案头的《农桑策》上,“劝农”二字被圈了又圈,旁边添了“每亩增产方案”“农具改良图谱”“荒年备粮法”三个小注。她拿起其中一张草稿,上面用红笔写着“稻麦轮作”,又用蓝笔补了“江南水乡可种双季稻,北方旱地宜改种耐旱粟米”,忍不住笑道:“你这是把策论写成农书了。”

“府试考官是李御史,”宝玉头也不抬地续上墨,“前几日他在奏折里说‘治国先治农,农安则天下安’,策论若离了农事,写得再漂亮也是空谈。”他翻开《水利策》,里面夹着张手绘的堤坝图,用朱笔标着“夯土层厚度”“泄洪口宽度”,甚至连“每丈需用多少青石块”都算得清清楚楚。

窗外的雨大了些,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宝玉忽然想起三日前去城郊农户家查访的事——王老汉家的二亩水田,因水渠淤塞,去年只收了三石稻子,不够一家五口过冬。当时他蹲在田埂上,看着浑浊的泥水漫过脚面,忽然明白“轻徭薄赋”四个字太空泛,得具体到“修一条水渠需要多少工、多少料、多少天”才算数。

“你看这里,”他指着《吏治策》中的一段,“之前写‘严惩贪腐’,柳砚说不如写‘贪一文钱便杖二十,贪十两革职,贪百两抄家’——百姓看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律法,得让他们知道,官老爷多拿一个铜板,会挨多少板子。”

黛玉拿起砚台帮他研墨,墨锭在水中化开的纹路,像极了宝玉连日熬出的黑眼圈。“昨日太医来诊脉,说你心火太旺,”她把冰镇的绿豆汤推到他肘边,“今日不许过三更。”

宝玉含糊应着,目光却被案头的《刑狱策》吸了回去。这篇改得最狠,初稿写“慎刑”,被贾政批“似是而非”;二稿写“罪刑相当”,又被柳砚圈出“偷牛盗马该判几年?拐卖人口如何量刑?”——此刻第三稿上,已密密麻麻列满了《大明律》条文,每条后面都附了“民间案例”:

“偷鸡三只,杖三十”后添了“城郊张二因偷鸡被拘,其母哭诉求情,可罚米五斗抵半刑”;

“斗殴伤人者,笞四十”旁注“若为劝架误伤,减二等;若持械伤人,加三等”;

最末页贴着张纸条,是宝玉去县衙狱房抄来的“犯人口供”,其中有句“我以为偷根葱不算偷”被红笔圈住,旁边写“需明定‘微罪’标准,让百姓知边界”。

“这页的墨迹还没干,”黛玉指尖划过纸页上的褶皱,“是凌晨改的?”

宝玉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堆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二十多张田契模样的纸。“这是我托人从户部抄来的‘鱼鳞册’副本,”他指着上面的红圈,“你看这些标红的地块,都是去年因灾歉收的,策论里写‘灾年免税’,得具体到哪乡哪村、免多少、免多久——李御史最看重‘落地’二字。”

雨停时,已近子时。黛玉帮他收捡散落的纸页,忽然发现最底下压着本《礼记》,其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句,被宝玉用墨笔涂成了“修身齐家先治田”。

“改得好。”她轻声说,把烘干的艾草塞进他袖中——太医说这个能安神。

宝玉笑了,指尖在“治田”二字上重重一点:“等府试结束,我带你去看王老汉家的新水渠。”他拿起笔,终于在“致用”二字上落下最后一笔,墨色透过纸背,像一颗沉甸甸的种子,要往土里扎。

案头的灯花“啪”地爆了一声,照亮了堆成小山的策论稿。每一页都写满了字,改了又改的地方像梯田般层层叠叠,有的词句被划掉又写上,墨迹深了又浅,像极了他这阵子反复琢磨的样子。窗外的月光漏过云缝,落在“致用”二字上,竟有种湿漉漉的踏实感——仿佛那些字不是写在纸上,是种进了土里,只等一场雨,就要冒出绿芽来。

子夜的更声从远处传来,宝玉揉了揉发酸的肩颈,忽然想起柳砚白天说的话:“府试不是考谁的文章漂亮,是考谁真的懂百姓要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改得面目全非的策论,忽然觉得,那些被划掉的华丽辞藻,就像田埂上的杂草,拔干净了,才能长出好庄稼。

黛玉已经在榻上睡着了,眉头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替他操心。宝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帮她掖好被角。月光下,她鬓边的碎发泛着银白的光,他忽然想起初见时,她也是这样,捧着本《葬花词》坐在桃花树下,眼里的愁绪像化不开的雾。

“快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黛玉的睡颜说,“等过了府试,我们就去看新抽穗的麦子。”

回到案前,他又翻开《漕运策》。之前算“每石米运费”时,只算了船夫的工钱,忘了算“过闸费”“修补费”“防鼠费”——这些都是从老漕工那里听来的细节,此刻正一笔一笔往纸上填。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虫鸣,像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丰收,细细地数着颗粒。

天快亮时,宝玉终于停了笔。他把所有策论按“农、水、刑、吏、漕”分类捆好,每捆都用红绳系了三道——柳砚说,这叫“三稳”,稳题、稳论、稳心。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纸页上投下细长的光斑,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忽然活了过来,像一群忙碌的农人,在田地里扎下根,等着他带着它们,去赴那场叫做“府试”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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