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江西,天地会总舵。
曾经的山谷,已成一座壁垒森严的军事要塞。
若无熟人引路,从外部水湾乘船,只会看见一片平平无奇的峭壁。
船只靠近,巨大的水下闸门无声开启,露出通往山腹的宽阔水道。
福船缓缓驶入,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里不再是两年前那个泥泞杂乱的窝棚聚集地。
平整的水泥路四通八达,两旁是统一规划的三层营房,青砖黛瓦。
远处,巨型演武场上,数个千人方阵正在操练,口号声和脚步声汇成洪流,在山谷间回荡。
刘简身穿笔挺的蓝色军官制服,手扶船舷,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生出几分自豪。
【两年啊,你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吗?开会,画图,盯项目,解决技术难题,调解人事纠纷……头发都快掉光了。】
他摸了摸依旧浓密的头发,心里稍感安慰。
【还好,自律系统给力,规律养生保住了发际线。】
码头上,陈近南带着方大洪、胡德第等一众香主早已等候。
他们身上不再是江湖长衫,而是根据职能划分、带有军阶标识的深色制服。
“恭迎总教官!”
码头上,新军高层齐齐敬礼。
两年不见,陈近南依旧儒雅,眉宇间却多了统帅气度。他看着走下舷梯的刘简,满是欣慰。
“师傅,各位香主,别搞这么大阵仗。”
刘简摆摆手,神态懒散,不像巡视千军万马的总教官,倒像是郊游刚回家的公子。
他身后跟着一身劲装的苏荃,以及提着一个厚重金属箱子的王铁锤。
王铁锤现在是兵器研究所的所长,一脸胡子拉碴,整个人透着一股狂热。
这两年,刘简用铁骨岛的技术、金钱和理念,将一个江湖帮会,改造成了一台战争机器的雏形。
刘简走下舷梯,与陈近南并肩而行。
“看来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基地又变了个样。”
陈近南抚着长须,感慨万千。
“若非简儿你擘画全局,何来今日之盛景。如今我新军已有五万之众,皆是精兵。赣、浙、苏三地已暗中为我等所控,粤地又有吴六奇将军策应,大事可期啊。”
他口中的“吴六奇策应”,是这桩天大功劳里最惊险的一环。
吴六奇假意与平南王尚可喜交好,利用尚可喜长子尚之信的野心,半年前策动兵变,夺了平南王府的军政大权。
如今的广东,名义上还是平南王的地盘,实际上已经换了主人。
天地会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富庶的广东纳入囊中。
“师傅过誉了。”
刘简谦虚一句,话锋一转。
“我听说,郑家的人来了?”
提及此事,陈近南身后的“总监军”方大洪冷哼一声,怒气冲冲。
“来了个什么狗屁‘招讨大将军’的使者,一来就摆出朝廷钦差的架子,要我等‘归附正朔’,听从延平王府调遣。”
“哦?”
刘简眉毛一挑。
“这么大口气?”
“何止是口气大!”
赤火堂香主古至中愤愤不平。
“那使者话里话外,说咱们是江湖草莽,能得延平王府收编,是天大的恩典!我呸!老子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他们在哪儿?”
胡德第递上一份文书。
“那使者名叫郑克臧,是郑经的长子。这是他们递上的说帖,言辞颇为傲慢,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如今天下响应,三藩并起,正是我辈恢复神州的大好时机。他们郑家乃大明正统所系,希望我们天地会能‘归附正朔’,接受延平王府的统一号令,合兵一处,共击满清。”
他顿了顿,话音里透着无奈。
“这是要我们交出兵权,把弟兄们用血汗换来的基业,拱手让人。”
刘简这下彻底懂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摘桃子’来了。】
他看向陈近南。
“师傅,您怎么看?”
陈近南神色复杂,叹了口气:
“郑氏,乃是先帝御赐的‘国姓’,也是我大明在海上保留的最后一点颜面。当年我奉命于延平郡王,创立天地会,为的便是反清复明。于情于理,我等反清义师,都该奉其为正统。”
他话音停顿,充满无奈。
“只是……他们对我新军毫无了解,提出的条件,也确实强人所难。”
刘简明白了。
陈近南这一代人,心里那道“忠于大明”的坎,终究是过不去。
这是他们的信念,也是他们的枷锁。
“我明白了。”
众人走进议事厅,分主次坐下。
刘简注意到,在座的除了核心香主,还有几个生面孔,气质沉稳,是这两年新军提拔起来的将领。
“简儿,你有什么对策?”
陈近南问道。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刘简身上。
不知不觉间,这个年轻的总教官,已成了新军事实上的主心骨。
“对策谈不上。既然是客,总要好好招待。”
刘简不紧不慢地说。
“东西卸下来了吗?”
话音刚落,王铁锤就带着两个徒弟,抬着一个盖着黑布的长条箱子走了进来。
“院长,卸下来了,就在外面!”
王铁锤一脸兴奋。
刘简点了点头。
“师傅你和王师傅交接一下,运到靶场去。明天我带这位郑公子,去咱们军中……参观参观。让他亲眼看看,他口中的‘草寇’,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
第二日。
议事厅内,郑克臧正襟危坐,神情倨傲。
他二十出头,面皮白净,一身大明式样的锦袍,与周围穿着制服、气氛肃杀的天地会高层格格不入。
他端着茶碗,用碗盖撇着浮沫,心里对这群“泥腿子”充满轻视。
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时势造就的草莽,侥幸得了些地盘,终究上不得台面。
等自己回去禀明父王,派一支王师过来,不怕他们不乖乖臣服。
这时,门被推开,刘简一身戎装,带着苏荃走了进来。
“这位想必就是延平王府的郑公子了。”
刘简脸上挂着微笑,主动伸出手。
郑克臧一愣,看着刘简伸出的手,不知是何礼节,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架子点了点头,并未起身。
“你就是陈近南的那个弟子,刘简?”
【我靠,这逼格,不愧是天潢贵胄啊。】
刘简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句,却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手,在主位旁边坐下。
“正是在下。听闻郑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我代表新军全体将士,对公子的到来表示欢迎。”
“虚礼就免了。”
郑克臧放下茶碗,开门见山。
“本使此来的目的,想必陈总舵主已经与你分说。父王有令,命尔等即刻归附,整合兵力,共击满清。成事之后,少不了尔等的富贵。”
刘简笑了笑,不置可否,只对一旁的苏荃道:“苏总管,郑公子一路劳顿,想必对我们这山谷里的景象也很好奇。不如,我们带公子四处走走,也让他指点指点我们这支‘草寇之军’,如何?”
“草寇之军”四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郑克臧眉头一皱,觉得对方在嘲讽自己,又抓不住把柄,只好冷哼一声。
“也好,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敢拒绝王师的号令。”
半个时辰后,郑克臧站在靶场的高台上,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他面前的靶场上,是一百名士兵,排成一列,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奇形怪状的“铁棍”。
“郑公子,此乃我铁骨岛兵工厂最新研制之‘迅雷铳’,有效射程三百步,每分钟可发射十二次。”
刘简的声音在一旁悠悠响起。
“三百步?!”
郑克臧失声叫道。
他军中最好的神射手,用最强的角弓,抛射也未必能到二百步。
这黑乎乎的铁棍,是在说笑吗?
“预备——”
随着下方教官一声令下,一百名士兵动作整齐,拉动枪栓,子弹上膛,举枪瞄准。
拉栓上膛的金属脆响连成一片,透着森然杀意。
“放!”
“砰砰砰砰砰——!”
百铳齐发。
巨大的轰鸣声炸开,郑克臧耳内嗡的一声,脚下高台也跟着抖动。
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开来。
他惊恐地朝着三百步外的靶子看去,那些人形木靶的胸口位置,无一例外地多出了一排排密集的孔洞,有些靶子甚至被直接打碎。
这还没完。
“退弹壳!”
“上弹!”
“开火!”
士兵们机械地重复着装填、射击的动作。
没有点燃火绳的繁琐,没有清理枪膛的迟缓,只有拉栓、退壳、再拉栓、再射击的循环。
一轮又一轮的齐射,在靶场上空掀起死亡的交响。
短短一分钟内,上千发子弹泼洒而出,远处的靶子早已变成一堆烂木头。
郑克臧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想象着,如果对面不是木靶,而是一支身披重甲的军队,会是怎样的情景。
那将是一场屠杀。
“这……这……”
他不知道说什么。
刘简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
“公子,我再带你去看看别的。”
接下来,郑克臧见识了由十二门后装线膛炮组成的炮兵阵地。
在王铁锤的亲自指导下,炮兵们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完成了测距和弹道计算。
随着一声令下,十二枚炮弹呼啸着飞向数里外的一座山头。
片刻之后,那座山头上腾起巨大的火光和浓烟,连绵的爆炸声迟迟传来。
等硝烟散去,那座山头上的一个用石头垒砌的模拟碉堡,已经消失不见。
郑克臧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他知道,这要是打在城墙上,什么“固若金汤”都将成为笑话。
郑克臧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所认知的一切,他所自豪的一切,在这座山谷里,被碾得粉碎。
什么大明正朔,什么王师威严,在“迅雷铳”和“线膛炮”面前,那么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