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以及弥漫在鼻腔里的、熟悉的尘土和铁锈味。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下走廊值班室的外面。陈默一脸焦急地蹲在我身边,不断拍打着我的脸颊。
“远哥!远哥!醒醒!你怎么样?”
我挣扎着坐起身,感觉头痛欲裂,像是被塞进了一台滚筒洗衣机里高速旋转了几个小时,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记忆如同潮水般回涌——纺织厂、影噬体、窥视之眼、值班室、记忆回廊、程野……
程野!
我慌忙四顾,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他就在我身边,半靠在对面的墙壁上,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作战服,但此刻看起来异常狼狈,周身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
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的状态——他身体的透明化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整个人仿佛是由淡灰色的烟雾勉强凝聚而成,轮廓模糊,几乎要与身后斑驳的墙壁融为一体。我甚至能透过他的身体,隐约看到墙壁上的污渍和裂纹!
“程野!”我顾不上自己的不适,连滚爬爬地扑到他身边,颤抖着手想去碰他,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让他就此消散。
听到我的声音,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当看到他的脸时,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的脸同样近乎透明,皮肤下的骨骼脉络清晰可见,那双灰白色的眼眸失去了以往那种非人的冰冷光泽,变得黯淡、涣散,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看起来脆弱得如同一个一触即碎的琉璃人偶。
但他看到我时,那涣散的眼眸极其微弱地聚焦了一下,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
【林远。】
他的意念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比在记忆回廊中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我在!我在这里!”我立刻抓住他冰冷得几乎感觉不到实质的手,用双手紧紧包裹住,试图用我掌心的温度去温暖他,尽管我知道这可能是徒劳。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滴落在他透明的手背上,却直接穿了过去,落在地面上。
陈默也红了眼眶,哑着嗓子说:“你们突然就消失了!就在那扇门里!然后整个地下就跟地震一样!吓死我了!我差点就想冲进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程野他……”
我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详细解释的时候。程野的状态显然糟糕到了极点,融合回响、对抗“母亲”、强行突破空间……这一切的消耗远远超出了他的极限。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我当机立断。那个“窥视之眼”虽然暂时被我们摆脱,但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再次追来。这里太危险了。
“对!对!离开这里!”陈默也反应过来,连忙帮忙搀扶程野。
程野试图自己站起来,但他的身体虚化得太厉害,几乎无法支撑自身的重量。我刚一用力,他就整个身体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我心中一急,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弯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很轻。
比想象中还要轻。
仿佛抱住的只是一团拥有重量的冰冷空气。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更加刺痛。
程野似乎愣了一下,灰白色的眼眸微微睁大,看了我一眼,但最终没有反抗,只是极其虚弱地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他冰冷的呼吸拂过我的颈侧,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陈默在一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只是默默地拿起所有装备,警惕地跟在后面,为我们断后。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
我的体力消耗很大,抱着程野更是沉重负担。但我不敢停下,也不敢放缓速度。程野靠在我怀里的重量,和他越来越微弱的生机,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让我爆发出所有的潜力,一步一步,沿着来路向上攀登。
领口的监测仪,指示灯已经恢复了稳定的黄色,并且颜色在逐渐变浅。那股无处不在的“注视感”也消失了。看来,“母亲”或者“窥视之眼”在我们突破出来后,似乎暂时放弃了对我们的追踪,或许它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当我们终于踉踉跄跄地冲出地下楼梯,重新回到破败的主车间,看到从破损屋顶投下的、稀疏却真实的月光时,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陈默立刻联系了守夜人。
不到二十分钟,苏砚和秦薇就带着一个小队赶到了。他们看到我怀抱着几乎完全透明化的程野时,脸色都变得无比凝重。
秦薇立刻上前,拿出一个闪烁着柔和白光的仪器,对着程野进行扫描。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能量几近枯竭,存在根基严重动摇,侵蚀度……超过临界值百分之八十。”她报出的数据让我的心沉入谷底,“他需要立刻进行深度稳定处理,否则……”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我们都明白。
苏砚当机立断:“带回总部,启动‘静滞力场’。”
他们带来了一个特制的、看起来像科幻电影里休眠舱一样的设备。我小心翼翼地将程野放入其中,看着他安静地躺在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力场中,身体的透明化似乎被暂时抑制住了,但依旧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在他被合上舱盖的前一刻,他忽然极其艰难地,再次睁开了眼睛。
那双黯淡的灰白色眼眸,越过众人,精准地找到了我。
他看着我,嘴唇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没有意念。
但我看懂了。
他说的是——
【别怕。】
然后,舱盖合拢,隔绝了我的视线。
我站在原地,看着守夜人小队将那个承载着程野的舱体迅速抬走,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抽走了一部分。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稳。
陈默赶紧扶住我,担忧地问:“远哥,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想说没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坚强在程野被带走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苏砚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和陈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你们做得很好,超出了我们的预期。不仅探查到了‘共生型诡异——记忆聚合体(代号:母亲)’的部分真相,还带回了一个极其关键的‘样本’(指那个回响)。这对我们理解灰域和归来者有着重要意义。”
样本……他们果然还是更看重研究价值吗?我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但此刻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
秦薇补充道,语气稍微缓和一些:“程野的情况虽然危险,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静滞力场’能暂时冻结他的侵蚀进程,为我们争取时间。融合了那个‘回响’,虽然带来了巨大的负荷,但也可能蕴含着转机。我们需要时间分析数据。”
她看向我,眼神锐利:“林远,你是他最重要的‘情感锚点’。你的状态,会直接影响他。你需要休息,需要稳定情绪。接下来的稳定和恢复过程,可能还需要你的协助。”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的,我不能倒下。程野还需要我。
“我明白了。”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会配合。请你们……一定要救他。”
苏砚点了点头:“我们会尽力。”
回到我和程野的那个小家,已经是凌晨。
屋子里还残留着程野尝试做饭时留下的、淡淡的焦糊味,茶几上还放着他没看完的菜谱平板。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却空旷得让人心慌。
陈默不放心我,坚持留了下来。
我洗了个热水澡,试图冲掉一身疲惫和恐惧,但那种冰冷和无力感仿佛已经渗入了骨髓。我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程野近乎消散的模样,以及最后那句无声的“别怕”。
他怎么还能……在这种时候,反过来安慰我?
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感觉身边的沙发凹陷了下去。
一股熟悉的、极淡的冰冷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
我猛地睁开眼。
沙发上空无一人。
是幻觉吗?
不……不是。
我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属于程野的、冰冷的“存在感”,虽然微弱到了极致,如同星火,却并未完全熄灭。它仿佛跨越了空间,隐隐与我的灵魂产生着共鸣。
就像他在记忆回廊中引导我那样,此刻,我也能模糊地感知到他的状态——静止、脆弱,但在那片绝对的沉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艰难地重新凝聚。
是那个融合后的“回响”带来的变化吗?
我坐起身,擦干眼泪,走到窗边。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城市依旧在沉睡,但我知道,在那看不见的阴影之下,战斗远未结束。
程野,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要面对什么,我都会在这里。
等着你。
就像你曾经,从灰烬中归来一样。
这一次,我也会把你,从虚无的边缘,拉回来。
我握紧胸口的衣料,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冰冷的触感,和他最后那句无声的安慰。
别怕。
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