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漪留下的“选择”,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营地死寂的夜色中激起千层浪。幽绿的磷火蛊虫已随她一同退去,只留下满地渐次熄灭的微弱光点,如同鬼火残留。然而,那清越的笛声、诡异的虫阵、冰冷残酷的交易条件,却像烙印般刻在每个人的心头。
营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凝重各异的面容。宇文渊拄剑而立,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的虚弱和咳血都只是幻觉,唯有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底压制的猩红,泄露了他内腑的伤势与翻江倒海的情绪。
慕容汐站在他身后半步,紧握着拳,指尖掐进掌心,细微的疼痛让她保持清醒。蓝漪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以本源之力,续命三年”。代价是她的根基,甚至可能是性命。而换取的是解蛊的希望,是摧毁“窃命蛊”的可能,是两人或许能共同活下去的机会。
这选择,太重。
“王爷……”凌峰最先打破沉默,声音干涩,“那妖女的话,未必可信。或许只是离间之计,想让我们自乱阵脚。”
火凤凰难得没有立刻反驳或调侃,她拧着眉,看着蓝漪消失的方向,喃喃道:“‘锁魂印’……原来传说是真的。蓬莱阁对自家圣女都如此狠毒……”
柳文清轻叹一声,温润的嗓音也带着沉重:“无论真假,她所描述的阁主计划,与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确有诸多吻合之处。‘逆命转生’……若真有人痴心妄想到如此地步,那确实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的滔天罪恶。”
众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宇文渊和慕容汐身上。这个选择,终究要由他们二人来定。
宇文渊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凝了冰霜的深潭,先扫过凌峰等人,最后定格在慕容汐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眼神里有惊涛骇浪,有锥心之痛,有挣扎,但最深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不容动摇的决绝。
慕容汐看懂了他的眼神。他在说:不可能。他绝不会用她的命,去换任何可能。
心口像是被滚烫的暖流包裹,又像是被冰冷的针密密扎过。她忽然上前一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伸手,轻轻握住了宇文渊拄着剑的、冰冷而微颤的手。
“王爷,”她仰起脸,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想和蓝漪谈谈。”
“不行!”宇文渊想都没想,厉声否决,反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她是什么人?蓬莱阁的圣女!心机深沉,手段诡异,白日里那红气……你忘了?!”
“我没忘。”慕容汐没有挣扎,任由他抓着,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他,“正是因为没忘,我才想和她谈谈。王爷,我们还有别的路吗?”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残酷的现实。蓝漪说得对,以他们目前掌握的力量和对“逆生殿”的了解,想要在蓬莱阁主精心布置的局中破局,希望渺茫。而蓝漪,这个身负“锁魂印”、同样被阁主视为棋子和祭品的“圣女”,或许是唯一可能的内应和突破口。
“就算谈,也是本王去谈。”宇文渊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留在营地,哪里也不准去。”
“王爷去谈?”慕容汐挑眉,语气里带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酸涩和执拗,“王爷打算怎么谈?是像刚才那样剑拔弩张,还是……叙叙旧情,看她能否念及过往,降低条件?”
这话一出口,不仅宇文渊愣住了,连旁边的火凤凰都差点吹出口哨,柳文清轻咳一声别开脸,凌峰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慕容汐自己也有些愕然,脸颊微微发热。她不是不知轻重、胡乱吃醋的人,可方才看着蓝漪揭开面纱,露出那张清丽绝伦却带着哀戚的脸,看着她与宇文渊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藏着无数过往的眼神交流,再想到宇文渊手臂上那可能与蓝漪师门有关的“缠丝蛊”……一股莫名的、尖锐的酸涩和不安,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化作带刺的话语。
宇文渊看着她微微泛红却倔强地瞪着自己的脸颊,那双总是灵动含笑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委屈、担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独占欲。
心口那处因蛊毒和伤势而灼痛的地方,竟奇异地被这股酸涩的暖流熨帖了一下。他紧抿的薄唇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也悄然放松了些许,但语气依旧冷硬:“胡说什么!本王与她,只有旧怨,何来旧情?”
“旧怨?”慕容汐捕捉到他话里的破绽,追问道,“什么样的旧怨,能让她知道你身中‘缠丝蛊’,还能知道解法线索?王爷,事到如今,有些事,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了?”
她不是不信任他,只是这重重迷雾之下,蓝漪的出现和提出的条件,都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需要知道,这根刺到底有多深,会不会在未来某个时刻,成为致命的破绽。
宇文渊沉默下来,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夜风吹过,带着未散的磷火微腥和山林寒气,卷动他额前的发丝。许久,他才哑声开口,声音低沉得近乎疲惫:“好,你想知道,本王告诉你。”
他示意凌峰等人暂且退开,只留下慕容汐,两人慢慢走回主帐。火凤凰冲柳文清挤了挤眼,无声地做了个口型:“醋坛子翻了。”柳文清无奈摇头,却也识趣地拉着还想看热闹的火凤凰离开了。
帐内,烛火重新添亮。宇文渊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帐中,背对着慕容汐,望着跳动的火焰,缓缓开口:
“那大约是七八年前,本王奉旨巡视东海防务,追剿一股与海外势力勾结的海寇。在追击过程中,误入了一片被当地人称为‘雾隐岛’的诡异海域,遭遇了蓬莱阁的船队。”他的声音平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当时带队拦截的,就是蓝漪。她那时……还不是圣女,只是蓬莱阁一名地位较高的弟子,奉命看守那片海域的某处‘禁地’。”
“我们交了手。她的武功路数奇诡,擅长音律惑心与驭使毒虫,本王一时不察,被她所伤。伤我的,正是她师父——当时蓬莱阁的‘蛊长老’,也就是后来给我种下‘缠丝蛊’的老怪物。”宇文渊顿了顿,左臂的蛊痕似乎又灼痛了一下,“那老怪物当时似乎在进行某种试验,我的血……或者说我的体质,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暗中给我下了蛊,但并未立刻取我性命,而是放我离开,似乎想观察蛊毒的效果。”
慕容汐的心随着他的叙述一点点揪紧。原来“缠丝蛊”的源头,竟始于那么早的时候!
“后来我才知道,那所谓的‘禁地’,是蓬莱阁一处秘密培育蛊虫、进行邪术试验的岛屿。蓝漪奉命看守,却也……暗中救助过一些被掳去试验的无辜之人。”宇文渊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我逃脱后,曾暗中调查,与她又有过几次接触。她……透露过一些蓬莱阁的隐秘,也试图提醒过我小心她师父,但关于‘缠丝蛊’,她所知似乎也不多,只说那是她师父最得意、也最阴毒的杰作之一。”
他转过身,看向慕容汐,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懊悔:“苏瑶出事前……我曾收到过一封没有署名的警告信,字迹娟秀,内容隐晦,只提示我身边之人可能成为蛊毒目标,让我小心。我当时并未完全放在心上,以为又是朝中攻讦或江湖恩怨……直到苏瑶出事,那封信的笔迹,我才后知后觉……与蓝漪的字迹有七分相似。”
慕容汐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蓝漪当年可能试图警告过宇文渊,却未能阻止悲剧发生?而苏瑶,竟真的是受宇文渊牵连,成为了“缠丝蛊”的试验品或牺牲品?
“那之后,我与蓬莱阁彻底结仇,也曾试图寻找蓝漪问清楚,但她仿佛人间蒸发,再无线索。直到她以‘圣女’身份再次出现。”宇文渊走到慕容汐面前,低头凝视着她,“汐儿,这就是全部。本王与她,有旧怨,亦有她或许曾试图施以援手却未能成功的复杂过往,但绝无私情。本王心中,从始至终,只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耳根泛起可疑的红色,别开了视线,似乎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但慕容汐听懂了。心中那根尖锐的刺,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拔出,虽然留下了一个酸涩的洞,却被更汹涌的疼惜和理解填满。原来他背负着这样的过往,原来苏瑶之死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原来蓝漪……或许并非全然是敌人。
她上前一步,轻轻环住他劲瘦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有些紊乱却坚实的心跳。“王爷,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闷闷地说,“对不起,我刚才……乱吃飞醋。”
宇文渊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手臂缓缓收紧,将她圈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闷声道:“……知道就好。”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收紧的手臂却泄露了心绪。
帐内一时静谧,只有彼此相依的温暖和渐渐平复的心跳。
然而,现实的难题依旧横亘在面前。
“王爷,”慕容汐在他怀里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我还是想和蓝漪谈谈。但不是叙旧,也不是求情。是谈判。”
“谈判?”宇文渊皱眉。
“嗯。”慕容汐点头,“她提出条件,我们也可以提出我们的条件。她要我本源之力续命三年,这代价太大,我无法接受。但或许……有别的折中之法?比如,以我慕容氏的医术和墨先生的协助,尝试为她调理身体,延缓‘锁魂印’的侵蚀,甚至寻找破解之法?虽然艰难,但未必毫无希望。而她要的,是摆脱蓬莱阁的控制和活下去。我们的目标,是解蛊和摧毁‘窃命蛊’。这两者之间,或许有合作的基础。”
她条分缕析,思路清晰:“至于信任……我们可以设定界限,分阶段合作。她先提供部分关于‘逆生殿’核心机关和解蛊线索的信息,我们验证真伪后,再进行下一步。在进入‘逆生殿’之前,我们保持警惕,互相制衡。王爷,蓝漪是目前最了解蓬莱阁主计划内部的人,也是唯一可能知道‘缠丝蛊’完整解法线索的人。放弃与她接触,我们可能真的再无机会。”
宇文渊静静听着,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和不容动摇的决心。他知道她说得有道理,理智上,与蓝漪有限度地合作,或许是唯一可行的破局之路。但情感上,一想到要让汐儿再次与那个危险的女人接触,甚至可能还要付出代价,他就心如刀绞。
“太冒险了。”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干涩。
“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等着蓬莱阁主准备好一切,把我们当成祭品抓去,就不冒险了吗?”慕容汐反问,语气轻柔,却字字敲在宇文渊心上,“王爷,我们没时间了。你的伤,我的血脉感应,还有蓝漪提到的阁主计划……都在逼着我们做决定。”
她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传递着力量:“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们能走到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不会轻易倒在这里。我会保护好自己,你也要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和蓝漪谈,和命运斗。”
宇文渊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看向她坚定澄澈的眼眸。那股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温暖而坚韧的力量,奇迹般地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和无力感。是啊,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从最初的猜疑防备,到如今的生死相依。她是他的王妃,是他认定的、要共度一生的人。他应该相信她,就像她一直相信着他一样。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反手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好。谈。但必须依我——本王陪你一起去谈。任何接触,不得离开本王视线。条件,必须由本王最终定夺。若她有任何异动,或提出的条件危及于你,合作立刻终止。”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记住,汐儿,你的命,比本王的命更重要。任何交易,若要以你的根基或性命为代价,本王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答应。”
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最深沉的告白。
慕容汐眼眶微热,用力点头:“嗯,我记住了。”
帐外,天色依旧漆黑,距离蓝漪约定的日出时分,还有几个时辰。但帐内相拥的两人,心中已然有了方向。
谈判之路注定荆棘密布,强敌环伺之下与虎谋皮,风险莫测。然而,为了彼此,为了那一线生机,他们愿意携手,共赴这未知的棋局。
夜,还很长。但紧握的手,和渐渐同步的心跳,便是这黑暗中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