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将白日的暑热稍稍收敛,但空气里依然浮动着柏油马路被晒过后特有的微焦气味,混合着胡同里各家各户晚饭的香气。林家大宅堂屋里,灯火通明。
八仙桌上,平日里摆放碗筷瓜子的位置,此刻被一堆文件、账本、手写的记录册和几张摊开的图纸占据。林晓兰坐在主位,眉头微蹙,手指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文字间划过。她的面前,左边堆着的是药坊从成立至今所有的进出货记录和销售账册(由林晓梅整理得清晰工整),右边是她自己记录的、关于每种药膏配方改良、手工皂试验的数据和心得,还有一些她从农学院书籍和陆建军给的资料里摘抄的、关于草药应用和简易化工原理的笔记摘要。
林晓梅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算盘,随时准备核对或补充。李婶和张姨晚饭后被特意请了过来,此刻有些拘谨地坐在下首的凳子上,她们不识字,但林晓兰需要她们回忆一些生产中的细节和遇到的问题。
王桂香哄睡了晓峰,又给晓娟检查完作业,便轻手轻脚地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手里纳着永远纳不完的鞋底,目光却不时担忧地望向灯光下女儿凝神专注的侧脸。林海生也破例没有早睡,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在灯光下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脸上沉思的表情。
陆建军没有坐在桌边,而是站在稍远一点的窗边,背靠着窗台,双臂环抱,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桌前的忙碌。他换回了军装常服,身姿挺拔,像一尊沉默而可靠的山岩。他没有插手具体的整理工作,只是偶尔在林晓兰抬头看向他、眼神中流露出询问或不确定时,给出简短而清晰的建议。
“原料来源凭证,尤其是那几次从山里农户手里零散收购的,要单独列出,注明时间、经手人、大致品质评价。”陆建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这能说明你们有挖掘和利用本地资源的意识和能力,不是完全依赖固定渠道。”
林晓兰点头,立刻在另一张纸上记下要点。
“手工皂的试验数据,特别是前后两批的对比,用户反馈的原话,要摘录出来。”陆建军继续道,“直观的效果对比和用户口碑,比单纯说‘好’更有说服力。”
林晓梅连忙翻找出那本用来记录试用反馈的小本子。
“还有,”陆建军的目光落在李婶和张姨身上,语气放缓了些,“两位婶子,明天会上,如果对方问起生产中的具体操作,或者药膏效果,你们就照实说。平时怎么做就怎么说,看到街坊用了有什么反应就怎么说。不用紧张,你们是最了解实际情况的人。”
李婶和张姨连忙点头,李婶搓着手说:“陆同志,晓兰,你们放心,咱有一说一,那药膏抹了就是舒服,街坊都夸,咱不瞎说。”
张姨也补充:“就是,上次胡同口老孙头腿上长疮,抹了咱们的膏子,没几天就见好,还非要给钱,晓兰都没要。”
这些朴实的证言,恰恰是产品生命力最直接的体现。林晓兰感激地看了陆建军一眼,他总能想到她忽略的细节。
时间一点点流逝,墙上的挂钟敲响了九下。桌上的资料被分门别类整理好,重要的数据被重新誊抄在干净的稿纸上,可能被问及的问题和对应的回答要点,也列出了一个简单的提纲。
“差不多了。”林晓兰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看着面前初步成型的“谈判资料”,心中稍微有了些底。至少,她对自己这边的情况做到了然于胸。
“都累了,早点歇着吧。”王桂香放下鞋底,起身去灶间,“我去烧点热水,大家都烫烫脚。”
李婶和张姨也起身告辞,林晓兰和林晓梅送她们到门口,再三感谢。
堂屋里暂时只剩下林海生、陆建军和林晓兰。林海生磕了磕烟袋锅,看着女儿,沉声道:“晓兰,明天去,心里有底就行。咱们的东西实实在在,不怕人看,也不怕人问。该坚持的要坚持,但话也别说得太绝。万事留一线。”
这是父亲基于生活经验给出的处世智慧。林晓兰点头:“爸,我明白。”
林海生又看向陆建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了句:“建军,你也费心了。”然后便起身回了自己屋。
堂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夏虫鸣叫。
林晓兰看着桌上昏黄灯光下堆积的资料,白天在卫生站和李主任通话后的那点紧绷感,在细致的准备和家人、陆建军的支持下,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面对挑战的冷静和隐隐的斗志。
“累吗?”陆建军走到桌边,低声问。
“还好。”林晓兰抬起头,对上他关切的目光,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就是觉得……像要上考场一样。”
“你不是一个人去。”陆建军说,语气平淡却坚定,“你大姐,李婶张姨,还有刘站长,都是你的‘战友’。你们代表的是‘晓兰药坊’这个集体,背后是街道的认可,是你自己一步步做出来的成绩。”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更专注地看着她,“林晓兰,你记住,明天坐在你对面的,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只是一个潜在的商业合作方。你们是平等的。你有他们想要的技术和产品潜力,他们有你暂时不具备的规模和生产条件。谈判,谈的是如何把双方的优势结合起来,创造出更大的价值,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施舍或掠夺。”
他的话,像一剂清醒剂,瞬间扫清了林晓兰心中最后一丝因对方“大厂”身份而产生的微妙怯意。是啊,她为什么要怕?她有的,正是对方需要的。合作的基础是互利,不是乞求。
“我明白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锐利,“谢谢。”
陆建军看着她眼中重燃的神采,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资料我帮你装订一下,明天看着整齐。”他自然地伸出手,开始将那些散乱的纸张按照顺序收拢。
林晓兰没有阻止,也动手帮忙。两人的手指在纸张间偶尔触碰,带着夏夜的微温。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靠得很近,动作默契。
王桂香端着热水盆进来,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放下盆又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很快,资料被整理装订成几个整齐的册子。陆建军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了一下,确认无误。
“这个,你拿着。”他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军绿色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硬壳的黑色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递给林晓兰,“明天记录用。新的,顺手。”
林晓兰接过笔记本和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和光滑的皮质封面,质感很好。“这……太贵重了。”她知道这年头一支好钢笔不便宜。
“工具而已,趁手最重要。”陆建军不在意地说,“希望它明天能帮你打场胜仗。”
林晓兰握紧了钢笔,心里涌动着暖流。他总是这样,用最实在的方式,给予她最需要的支持。
“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早起。”陆建军看了一眼挂钟,“早点休息,养足精神。”
“嗯。”林晓兰点头,“你呢?”
“我回部队招待所。”陆建军说,“明天上午我有个会,结束后我去街道办外面等你。不管谈得怎么样,结束后告诉我一声。”
他不是要介入谈判,而是要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做她无声的后盾。
“好。”林晓兰没有拒绝这份体贴。
两人走到院门口。夏夜的风带着凉意吹来,拂动了她的发梢和他的衣角。月光清淡,星光稀疏。
“别想太多。”陆建军站在门槛外,看着她,“你准备得很充分。正常发挥就行。”
“嗯。”林晓兰仰头看着他,月光下他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是她熟悉的沉稳和鼓励。
“进去吧,锁好门。”陆建军退后一步。
林晓兰点点头,转身,手扶在门板上,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建军站在月光和灯光的交界处,身姿挺拔,对她微微颔首。
她抿了抿唇,推门进去,轻轻合上门扉,落下门闩。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能听到门外他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夏夜的静谧里。
堂屋的灯光还亮着,桌上整整齐齐的资料,手边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
明天,将是一场硬仗。
但此刻,林晓兰心中再无忐忑。家人的温暖,同伴的支持,还有那个在月光下默默守候的身影,都已化为她心中最坚实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
她走到桌前,吹熄了煤油灯。
月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进屋里,照亮了桌上那摞整齐的资料,也照亮了她眼中坚定而明亮的光芒。
谈判前夜,万籁俱寂。而战士,已然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