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第一次踏进这座四合院时,正赶上院里的“混战”。
棒梗正踮着脚往三大爷家的鸽子笼里瞅,手里还攥着根长竹竿,想来个“偷梁换柱”;三大爷蹲在门口数着刚买的白菜,嘴里念念有词“一棵能吃三顿,两棵够五天,三棵……”,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棒梗,手里的旱烟杆在鞋底上磕得“啪啪”响;一大爷端着个搪瓷缸子,站在院里的石榴树下,看着这俩“活宝”直摇头,嘴角却藏着笑。
“哟,这不是沈先生吗?稀客啊!”一大爷先看见了他,笑着打招呼,搪瓷缸子往手里转了两圈,“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沈言刚要答话,就听“哗啦”一声,棒梗的竹竿没控制好,直接捅翻了鸽子笼,一只灰鸽子扑棱棱飞出来,正好撞在三大爷的白菜堆上,带倒了最顶上那棵,滚得老远。
“好你个棒梗!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三大爷炸了毛,手里的旱烟杆也不磕了,起身就追,“看我不告诉你妈!”
棒梗“嗷”一嗓子,撒腿就跑,绕着院里的石榴树转圈,三大爷在后头追,嘴里还喊:“你给我站住!那鸽子是我好不容易才配对的!”
沈言站在门口,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原本沉在心底的那点空落落,忽然就淡了。
这才是人住的地方啊。
有争吵,有算计,有鸡毛蒜皮的磕碰,却也有藏不住的热乎气。不像他那座小院,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连风过树叶的声儿都带着冷清。
“快进来坐,别站着。”一大爷把他往屋里让,“我刚沏了新茶,尝尝。”
沈言笑着应了,刚迈过门槛,就见二大妈端着个和面盆从屋里出来,围裙上沾着白面粉,嗓门亮得很:“他三大爷,多大点事啊,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计较啥?回头我让槐花给你送俩馒头赔罪!”
三大爷刚追得气喘吁吁,一听这话,气儿消了一半,嘟囔道:“不是馒头的事,这孩子得管教!不然以后还了得?”嘴上这么说,却往棒梗藏身的柴火垛那边瞥了一眼,脚步也慢了下来。
二大妈也不管他,转头看见沈言,眼睛一亮:“沈先生来啦?正好,晚上在这儿吃饭,我烙馅饼,韭菜鸡蛋馅的,你尝尝大妈的手艺!”
沈言刚想推辞,就听三大爷凑过来,一脸神秘地问:“沈先生,我听说你前阵子收了个旧花瓶?我给你掌掌眼?就当……就当抵了那鸽子受惊的精神损失费。”
“去你的吧!”二大妈笑着拍了他一下,“人家沈先生是文化人,能看上你那点道道?”
院里的人渐渐多了。下班的工人扛着工具回来,买菜的大婶拎着篮子打招呼,孩子们放学了,书包一扔就开始在院里疯跑,你追我赶,把尘土扬得老高。沈言坐在一大爷家的门墩上,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从那以后,沈言就成了这四合院的常客。
他来得勤,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傍晚,来了也不怎么说话,就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看着院里的人忙活。
看二大爷摆着官腔训儿子,说“做人要懂规矩,不能学那投机倒把的”,转头就被三大爷戳穿“上回你偷偷换了人家供销社的秤砣,还好意思说”;看三大爷拿着算盘,跟卖菜的锱铢必较,一分钱都要算半天,最后却偷偷把自家种的小葱塞给对方一把;看一大爷帮着全院修修补补,谁家的炉子坏了,谁的自行车掉了链,他总能摆弄好,嘴里还说“邻里邻居的,客气啥”。
这些琐碎的、吵闹的、带着烟火气的画面,像一剂良药,慢慢治愈着沈言心里的空。
有回他来的时候,正赶上院里的自来水管道冻裂了。冬天的水洒在地上,瞬间就结了冰,滑得很。一大爷号召大家一起修,二大爷说“我是干部,指挥就行”,三大爷算计着“修这管道得多少料,平摊下来每人该出多少钱”,年轻人撸起袖子就干,孩子们也拿着小铲子帮忙铲冰,冻得小手通红也不喊冷。
沈言没说话,默默回自己院里取了工具,蹲在地上帮忙接水管。他手巧,以前在空间里摆弄过不少机械,接个水管不在话下。三大爷凑过来看,嘴里啧啧称奇:“沈先生还有这手艺?真是能人!”
二大爷也凑过来:“小沈啊,你这本事,搁厂里肯定是技术骨干!”
沈言只是笑,手上的活没停。水溅到裤腿上,冻得冰凉,心里却热乎。他想起以前和朋友们一起修仓库的日子,也是这样,吵吵嚷嚷,却干劲十足。那时候觉得累,现在想起来,竟是难得的温暖。
修完水管,二大妈非要留他吃饭。一大爷家的炕烧得热乎乎的,桌上摆着白菜炖粉条,还有几个玉米面窝头,虽然简单,却冒着热气。二大爷端着酒杯,非要跟沈言碰一个,说“谢谢你啊,不然这水不知道要停到啥时候”;三大爷夹了一筷子粉条,说“这粉条是我托人从乡下弄的,纯红薯做的,你尝尝”;孩子们挤在炕梢,抢着吃窝头,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喊“沈叔叔好”。
沈言喝了口二大爷自酿的米酒,辣辣的,带着点甜。看着满炕的人,听着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家常,说谁谁家的姑娘要嫁人了,谁谁家的小子考了全班第一,谁谁单位发了福利,虽然都是些家长里短,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让人踏实。
他忽然明白,自己总往这儿跑,不是闲得无聊,是贪恋这份“活着”的感觉。
他那座小院太静了,静得像座标本馆,把回忆都封在了玻璃罩里。而这四合院不一样,它是活的,像棵老槐树,根系扎在烟火里,枝桠伸向日子里,每天都有新的叶子冒出来,也有旧的叶子落下去,吵吵闹闹,却生机勃勃。
有次棒梗又犯了错,把院里的公共水龙头拧坏了,被他妈贾张氏追着打,绕着院子跑,嘴里喊“沈叔叔救命”。沈言没拦,就看着贾张氏追到石榴树下,扬起的手却轻轻落在棒梗屁股上,雷声大雨点小。
“你说这孩子,咋就不让人省心!”贾张氏气呼呼地说,眼里却带着疼。
棒梗从他妈手里溜出来,跑到沈言身后,做了个鬼脸:“沈叔叔,我妈舍不得打我。”
沈言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心里软软的。这就是日子啊,有气有恼,却也有藏不住的疼惜。不像他那些故人,一别就是永恒,连句吵嘴的机会都没有。
天渐渐暖和了,院里的石榴树抽出了新叶,绿油油的。沈言来得更勤了,有时会带点自己种的蔬菜,有时会帮着一大爷修修收音机,有时就只是坐着,看三大爷教孩子们认字,听二大妈和院里的大婶们聊东家长西家短。
有人问他:“沈先生,你一个人住不闷吗?搬来咱院住呗,正好南房空着。”
沈言笑着摇头:“不了,我那院还有些东西。”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这四合院的过客。但他贪恋这份烟火气,就像远行的人贪恋驿站的灯火,不是为了留下,而是为了汲取点暖意,好继续走下去。
这天傍晚,沈言坐在石凳上,看着夕阳把四合院的屋顶染成金色。棒梗和院里的孩子们在踢毽子,笑声像银铃;三大爷蹲在门口,给刚买回来的金鱼换水,嘴里数着“一、二、三……”;二大爷拿着份报纸,戴着老花镜,大声念着上面的新闻,时不时有人插嘴问两句;一大爷端着茶壶,慢悠悠地喝着,看着这一切,脸上是满足的笑。
沈言忽然想起张将军以前说过的话:“这世上最硬的不是钢铁,是日子。日子里的烟火气,能把再冷的石头都焐热了。”
以前不懂,现在懂了。
他起身,往院门口走。二大妈看见,喊他:“沈先生,晚饭不在这儿吃啊?我包了饺子!”
“不了,”沈言回头笑了笑,“我回去给自己包点,也学学您的手艺。”
走出四合院,胡同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映着青石板路。沈言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像是被院里的烟火气填满了,暖暖活活的。
他想,明天还来。
看看这院里的鸡飞狗跳,听听这些家长里短,闻闻那带着面香、菜香、烟火香的日子。这样,就觉得自己还真真切切地活着,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