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龙警署的审讯室，冷气开得像不要钱，从天花板的通风口吹下来，带着一股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靓坤，不，现在是李乾坤，正坐在一张冰冷的铁椅子上。对面墙上的单向玻璃，像一只巨大的、没有感情的眼睛，把他此刻的狼狈看得一清二楚。
“姓名。”
“李乾坤。”他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本名，感觉比承认自己杀了人还丢脸。在外面，他是洪兴的靓坤，在这里，他只是个案卷编号上的名字。
“职业。”
“商人。”
负责录口供的年轻警员笔尖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神情。“李先生，我们查过，你名下没有任何注册公司。”
“我钟意做现金生意，犯法啊？”靓坤一拍桌子，铁制的桌面发出“哐”的一声闷响，震得他手掌发麻。
“李先生，请你冷静一点。”警员推了推眼镜，语气公式化，“现在，请你详细描述一下，今晚在观塘三号仓库发生的事情。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靓坤深吸一口气，胸口那件破烂的意大利衬衫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像个破风箱。他开始按照杨天之前在车里编好的“剧本”往下说。说自己如何发现货物被劫，如何有勇有谋地查到线索，又如何“匿名”报警，想配合警方将悍匪一网打尽。
他说的口干舌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有勇有谋、忍辱负重的悲情英雄。
对面的警员只是低头记录，不置可否，脸上没什么表情。
“……事情就是这样。”靓坤讲完，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乌鸦那个扑街，勾结外人，黑吃黑！你们警察应该马上去抓他，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警员终于抬起头，他翻了翻手里的记录本，慢悠悠地问道：“李先生，你口供里说，你和你的会计杨天，是为了给兄弟报仇，才和悍匪发生了搏斗，对吗？”
“没错！我的人被他们打死，我当然要还手！”靓坤梗着脖子。
“很英勇。”警员点点头，话锋突然一转，“可是，你的会计杨天，他的口供跟你有些出入。”
靓坤心里“咯噔”一下。
“杨天说，你因为货没了，怕回去无法交代，所以逼他做假账。”警员的声音平铺直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靓坤的神经，“他说，因为他不同意，你就用刀划伤了他，还威胁要杀了他。”
“放他妈的屁！”靓坤瞬间就炸了，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指着单向玻璃破口大骂，“那个四眼仔在说谎！他血口喷人！我操……”
“李先生！”警员重重地敲了敲桌子，“请注意你的言辞！”
靓坤胸膛剧烈起伏，他感觉自己肺都快气炸了。他现在终于明白杨天那通骚操作的真正目的了。
什么做假账，什么拿刀威胁，全是狗屁！杨天这是在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来衬托他靓坤的“不可信”。一个是被黑心老板逼迫的可怜会计，一个是满口江湖黑话、情绪失控的社团堂主，警察会信谁？
用魔法打败魔法？不，这王八蛋是用一本伪造的《刑法》，来解释一本真的《古惑仔》。
“另外……”警员清了清嗓子，脸上那种古怪的表情又浮现了出来，“杨天还提供了一些……关于你个人生活习惯的线索。”
“他说什么了？”靓坤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说你……喜欢穿女人的丝袜。”
“噗——”
靓坤感觉喉头一甜，一口老血差点真的喷出来。
审讯室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打断了他的暴走。一个高级督察走了进来，对着录口供的警员耳语了几句。
那警员的脸色变得更加古怪，他看了看气到脸色发紫的靓坤，合上了记录本。
“李先生，你可以走了。”
“什么？”靓坤愣住了。
“马军警官那边有了新线索，现在人手紧张。你和杨先生的案子，证据不足，暂时释放。不过你们要随传随到。”高级督察说完，转身就走，一副懒得再多看他一眼的样子。
靓坤脑子一片空白，就这么被两个警员“请”出了审讯室。
走廊的尽头，他看见了杨天。
杨天正站在饮水机旁，手里拿着一个纸杯，慢条斯理地喝着水。他换了一件警署提供的干净t恤，手臂上的伤口被护士细心地包扎好了，那副金丝眼镜也擦得一尘不染。他看起来不像刚从审讯室出来，倒像是来警署参观的大学教授。
看到靓坤，杨天朝他举了举纸杯，脸上露出一个无辜且友善的微笑。
靓坤的拳头瞬间捏紧了，骨节捏得发白。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把揪住杨天的衣领，把他死死地按在墙上，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死？”
周围路过的警察都看了过来，但没人上前，只是用一种看热闹的眼神远远观望。
杨天任由他抓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靓坤，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
“坤哥，消消气。”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靓坤的耳朵里，“你现在冲我发火，是想让这里的阿sir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靓坤的动作僵住了。
他猛地意识到，这里是警署，到处都是眼睛。他现在这个样子，不正好印证了杨天口中那个“暴力威胁会计”的形象吗？
“你……”靓坤的手臂开始发抖，不是因为用力，而是因为一股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坤哥，我们是庄家，庄家要体面。”杨天伸出手，轻轻地，一根一根地，将靓坤的手指从自己的衣领上掰开。他的动作很轻，但靓坤却感觉那只手上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剧本已经生效了。”杨天帮靓坤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抓皱的衣领，动作自然得像在照顾自己的亲弟弟，“马军现在满脑子都是乌鸦和天养生，他没空理我们这两个‘内部纠纷’的小角色。我们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那他妈的丝袜是怎么回事？！”靓坤终于问出了那个让他几近崩溃的问题。
“一点小小的保险。”杨天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当一个谎言足够荒诞的时候，就会污染所有真相。他们会花时间去思考你到底穿没穿丝袜，而不是去思考，仓库里那个一击致命的撞击痕迹，到底是谁留下的。”
靓坤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斯文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不是计谋，这是玩弄人心。
这个男人，不仅算计了敌人，算计了警察，甚至把他这个“大哥”都当成了一枚棋子，一枚用来混淆视听、吸引火力的棋子。而他自己，从头到尾，都像个傻子一样，被牵着鼻子走。
“走吧，坤哥。”杨天拍了拍他的肩膀，“戏看完了，该去收钱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警署大门。
凌晨的凉风吹在脸上，靓坤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清醒。他看着走在前面那个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他想起三个月前，这个叫杨天的年轻人，第一次被带到自己面前时，那副唯唯诺诺、低着头不敢看人的样子。
那时候，他觉得这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四眼仔，可以帮自己看看账本，出出主意。
可现在，他才明白，自己当初领回堂口的，根本不是一只绵羊。
而是一头披着羊皮，能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怪物。
“阿天。”靓坤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
杨天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以后……你来拿主意。”靓坤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商量。
而是一种，彻底的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