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并非解脱,而是另一场无声的跋涉。梦境光怪陆离,时而置身松柏道馆的木质地板,汗水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时而又在火箭少女喧嚣明亮的练习室,镜子里映出的却是那张说着恶毒话语的、酷似方婷宜的脸。她在梦中奔跑,躲避,却总是被一道道无形的墙,或是蔓延的血色困住。惊醒时,窗外仍是沉沉的夜色,冷汗浸湿了额发,左手腕的伤口在寂静中突突地跳痛。
但这一次惊醒,与以往不同。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撞击,带来真实的、活着的痛感,而不仅仅是麻木的钝痛。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自己逐渐平复的呼吸,感受着身下柔软床垫的承托,鼻尖萦绕着房间里淡淡的、属于“杨凌”的、混合了薰衣草香薰和崭新织物气息的味道。
她慢慢地坐起身,没有开灯。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一点百叶窗。
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到几颗疏淡的星子,远远缀在高楼缝隙间。楼下街道偶有车灯划过,拖曳出短暂的光痕。世界在沉睡,或者至少,她所在的这个小角落,是安静的。
混乱的思绪,在经历了极致的疲惫和梦境冲刷后,奇迹般地沉淀下来。那些尖锐对立的画面——岸阳与首尔,松柏与舞台,戚百草与杨凌,方婷宜与火箭少女的姐姐们——不再只是疯狂撕扯她的碎片,而是像潮水退去后,显露出海底复杂但可辨的地形。
她是谁?
她是戚百草。那个在岸阳长大,在松柏道馆流过汗、受过伤、有过朋友和师长、也曾与孪生姐姐在赛场上激烈碰撞的女孩。那些记忆,那些情感,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坚韧和偶尔的自卑,是真的。那道额角的旧疤,那声“百草”的呼唤,那些关于跆拳道的肌肉记忆,都是“戚百草”存在的证据。否认它们,就像否认自己的左臂右膀。
她也是杨凌。这个身份或许起源于一场精心的安排,一个保护性的“壳”,但过去三个月,尤其是醒来后的这些日子,这个“壳”里装进的经历和情感,同样是真的。杨超越趴在床边睫毛上的泪珠,孟美岐沉稳可靠的守护,吴宣仪温柔的絮语,Yamy看似冷静实则关切的眼神,还有所有姐姐们小心翼翼的呵护、偷偷塞进来的礼物、红着眼眶却努力对她笑的每一张脸……这些温暖,这些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人间的力量,是真真切切流向“杨凌”的。
“戚百草”承受了过去的重量和伤害。
“杨凌”承载了现在的关切和未来可能的微光。
她们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她们都是她。是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里,共存的两个灵魂侧面,一个背负着沉重的来路,一个试探着渺茫的去途。
那道狰狞的腕上伤口,是“戚百草”绝望的终结,又何尝不是“杨凌”被迫诞生的产道?血淋淋,痛彻心扉,但毕竟,她还活着。
恨吗?怨吗?对那个假扮者,对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对方家带来的、她无从选择也无法摆脱的牵连?当然。恐惧吗?对未知的威胁,对可能再次袭来的恶意?是的。
但恨和怨,并不能让伤口愈合。恐惧,也无法照亮前路。
方廷皓说要查出真相,要保护她。火箭少女的姐姐们用行动筑起高墙,试图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他们的方式不同,目的或许也夹杂着各自的情感和责任,但本质上,都是一种“保护”。
可真正的安全感和力量,从来不是别人能完全给予的。
她得自己站起来。不是作为需要被层层保护的易碎品,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接纳了自己所有过去与现在的人。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对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无声地翕动嘴唇。那些丢失、那些伤害、那些混乱,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像额角的疤,像手腕的痕,无法抹去。执着于对错,追问“为什么是我”,只会让自己困在废墟里。
“现在才是未来。” 倒影里的眼睛,在微弱天光的映衬下,似乎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光。火箭少女的合约,那些未曾履行的舞台承诺,姐姐们的期待,还有……内心深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熄灭的、对“光”和“表达”的本能向往。那是“杨凌”带来的可能性。
想通了这一点,胸口那块压了许久的、冰冷坚硬的巨石,仿佛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不是消失了,而是她终于找到了与它共存,甚至尝试着去雕琢它的方式。
天光渐亮,晨曦初现。
她悄无声息地换下睡衣,穿上了一套舒适的浅灰色运动装,戴上帽子和口罩,将还未拆线的左手腕小心地缩进略长的袖子里。她没有留下任何字条,只是在出门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温馨的、属于“杨凌”的房间,看了一眼床头那只崭新的兔子玩偶,和那朵小小的太阳花。
然后,她轻轻拧开门锁,像一尾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依旧寂静的客厅,穿过玄关,打开大门,又轻轻合上。
整个宿舍沉浸在前一夜担忧守候后的疲惫睡眠中,无人察觉。
清晨的北京,空气清冷。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叫车,只是随着人流,上了地铁,又下来,穿过渐渐苏醒的街道。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座早早开放的游乐场门口。
彩色的气球,欢快的音乐,孩子们兴奋的尖叫,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香气。这里的一切,都与医院的白、病房的静、记忆里的汗与血,截然不同。像一个截然相反的、鲜活喧闹的平行世界。
她买了票,走了进去。
没有去玩任何刺激的项目,只是坐着缓慢旋转的木马,看五彩灯泡在晨光中渐次熄灭;坐在湖边安静的长椅上,看天鹅梳理羽毛;在卖气球的老人那里买了一只最简单的透明气球,看着它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光晕;甚至排了很长的队,买了一个笑脸形状的、洒满糖霜的华夫饼,一点点吃下去,很甜,甜得有些发腻,但确实是食物真实的滋味。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周围是陌生人的笑声和喧闹,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用担忧或探究的目光看她。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或许有些安静的游客。
在这里,她不是戚百草,也不是杨凌。她只是她自己。一个刚刚从生死边缘爬回来,正在笨拙地、试探着重新学习如何“活着”的人。
中午,她在游乐场角落一个僻静的、能晒到太阳的露天咖啡座坐下,向服务员要了纸和笔。
灵感来得猝不及防,又像是早已在心底酝酿了千百回。旋律的片段,零星的词句,如同解冻的春水,汩汩涌出。
关于破碎与缝合——“旧伤是新生的纹路,疤痕是勇敢的勋章。”
关于黑暗与微光——“在最深的海底,也曾梦见太阳;用最哑的喉咙,练习第一声唱。”
关于恐惧与前行——“影子在身后拉长,像过去不肯散场;但脚步朝向光亮,哪怕一步一踉跄。”
关于那些温暖的手——“是你们接住我坠落,教我从头学仰望;或许翅膀还湿透,却已想为你们试着飞翔。”
关于两个名字——“哪一个都是我,拼凑的星光;不再问来处,只管去远方。”
她写得很慢,偶尔停下,望着远处旋转的摩天轮,或是天空中掠过的飞鸟,腕间的隐痛不时提醒着某些时刻,但笔尖流淌出的,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混乱,而是一种混合了痛楚、释然、感激和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希望的复杂质地。
日落时分,游乐场亮起了璀璨的灯火,像童话世界。她将写满潦草字迹和简谱的几页纸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那只透明气球,不知何时已经松手,飘向了渐暗的夜空,只剩下掌心一点点冰凉的触感。
该回去了。
回到宿舍楼下时,天色已完全黑透。她远远就看到公寓门口灯火通明,隐约有人影焦急地晃动。是姐姐们,还有公司的几个工作人员。杨超越的声音带着哭腔隐隐传来:“……都找遍了……电话也关机……”
她垂下眼睫,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后侧,借着绿化带的阴影,熟门熟路地找到一扇为了方便搬运器械而通常不上锁的侧门——这是以前“杨凌”还没出事时,她们偶尔偷溜出去吃宵夜发现的通道。
悄无声息地溜进去,避开电梯,从消防楼梯一层层走上去。回到属于她的楼层,走廊里空无一人,大家都还在楼下或外面焦急寻找。
她轻轻拧开自己房间的门,闪身进去,反锁。
房间里的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只是窗外的灯火更明亮了些。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将口袋里那几页浸染了阳光、微风和华夫饼甜香的纸,轻轻压在了那本乐理教材下面。
然后,她脱下外套,换回睡衣,躺回床上,拉好被子。
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游乐场遥远的音乐声,和心脏平稳跳动的声音。
门外,寻找的喧哗和焦急的呼喊渐渐由远及近,又慢慢平息下去,大概是有人提议再扩大范围或报警。那些声音隔着门板,变得模糊,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背景音。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体深处涌起的、久违的平静的疲惫。
左手腕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痛了。
这一夜,她睡得沉静安稳,没有再被噩梦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