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年十二月中旬，西伯利亚的寒流如同挣脱了枷锁的白色巨兽，席卷了整个北疆。气温骤降至骇人的零下四十度，呼出的水汽瞬间凝成冰晶。狂风裹挟着地面坚硬的雪粒，如同无数把无形的锉刀，疯狂地刮擦着镇北堡厚重的钢筋混凝土外墙，发出令人齿冷的嘶鸣。堡外广袤的雪原上，一道道白色的旋风时起时伏，将天地间搅得一片混沌。
就在这片生命禁区的边缘，上千名明军士兵，正与这酷寒进行着顽强的抗争。他们身着厚重的御寒棉甲，口鼻用厚布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双双坚定而疲惫的眼睛。每个人的眉毛、睫毛和帽檐上都结满了厚厚的白霜。他们分工明确，一部分人用特制的长柄铁镐和铲子，艰难地清理、加深着早已挖掘好的反坦克壕沟；另一部分人，则围拢在几处用石块和泥土临时垒砌的、烧着熊熊大火的熔冰灶旁。
灶上架着数口巨大的行军铁锅，锅内积雪不断融化、沸腾。士兵们用长柄木勺将滚烫的开水舀起，小心翼翼地浇注进预先制作好的长条形木模具中。奇观就在此刻发生——沸水在接触模具和空气的瞬间，便开始发出“滋滋”的凝结声，白汽狂涌，不过十几次呼吸的时间，便彻底凝固，形成一根根长约三尺（约1米）、截面呈完美三棱状的坚硬冰棱。士兵们敲开模具，取出冰棱，其顶端尖锐如枪矛，棱线分明，在惨淡的冬日阳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征虏大将军周昂，屹立在镇北堡中央最高的了望塔上，身上厚重的貂皮大氅也难以完全阻挡无孔不入的寒意。他手中举着望远镜，透过因寒冷而偶尔模糊的镜片，仔细观察着士兵们的作业进度，目光更不时地越过茫茫雪原，投向远方那个如同毒瘤般盘踞的雅克萨营地。
自上次利用特制穿甲燃烧弹，结合暴雪天气重创埃里克的坦克部队后，这位瑞典-沙俄联军的统帅便一反常态地沉寂下来，龟缩于营地之内。然而，最近几日，前沿斥候和堡内观察哨均报告，雅克萨营地上空异常活跃，尤其在夜间，常有大量不同于寻常炊烟的、更加浓密且持续的蒸汽升腾，这强烈预示着，有新的、需要大量蒸汽动力的重型装备运抵，或者正在进行紧张的维修与调试。
“将军，”副将李忠踩着结冰的阶梯登上塔楼，棉甲上沾满了冻结的雪沫，每说一句话都带出一股浓白的哈气，“三千根三棱冰棱已全部制作完毕，正按您的部署，由工兵营加紧埋设于预设的反坦克壕体系内！”
周昂微微颔首，目光没有离开望远镜：“再仔细检查一遍！每道主壕、辅壕之内，每隔一丈，必须垂直插入一根冰棱，务必确保尖刺朝上，埋设牢固！顶部伪装至关重要，要用最松软的浮雪覆盖，再稀疏撒上些干枯的草梗，务必做到与周围雪原浑然一体，绝不能露出任何人工痕迹。”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传令给军械坊，让他们对库存的穿甲燃烧弹引信再做一次微调，将延时再缩短约半秒。我们要确保炮弹在穿透坦克相对薄弱的侧后装甲后，能在其内部关键部位立刻起爆，不给敌人反应时间！”
“末将明白！”李忠领命，匆匆转身下楼。
周昂缓缓放下望远镜，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心中的不安感却愈发强烈。埃里克绝非庸才，他的沉寂，必然是在酝酿着更凶猛的反扑。
这份不安，在当天下午便得到了证实。一匹快马如同从雪原深处挣扎出来的幽灵，驮着一名几乎冻僵的斥候，踉跄着冲至堡垒大门。马匹口鼻喷出的白沫瞬间结冰，斥候的脸庞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刚被士兵们从马背上抬下，便已意识模糊。灌下几口滚烫的姜汤，用雪拼命搓揉四肢许久后，他才艰难地恢复了些许神智。
“将……将军……”斥候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埃里克……的新式坦克……到了！足足二十辆！样子……样子很怪！它们的钢甲不是直的，是……是斜的！像屋顶一样！小的亲眼所见……咱们的斥候小队用携带的小型百斤炮试射……炮弹打在上面……‘铛’一下就滑飞了！根本……根本打不进去！”
“倾斜装甲！”周昂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词汇，他曾在一些缴获的、残缺不全的欧洲军事技术简报中隐约见过描述，却未曾想对方如此之快便投入实战。这种设计通过改变装甲的倾角，极大增加了炮弹的等效防护厚度，并极易造成跳弹，是对抗传统穿甲弹的利器。
他立刻下令，将堡内那辆作为研究样本的、被俘的十三寸厚甲旧式坦克拖到试验场，并让人用木板和铁皮临时搭建了一个模拟倾斜装甲的靶板。结果令人沮丧：百斤炮发射的标准穿甲弹，以一定角度命中倾斜靶板后，绝大多数都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被弹飞，仅在靶板上留下了一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或一个浅坑，完全无法形成有效穿透。
“将军，这……这可如何是好？”闻讯赶来的蒙古骑兵统领巴图焦急万分，脸上的刀疤都因紧张而显得更为狰狞，“连百斤炮都奈何不了这铁乌龟，一旦让它们冲起来，咱们的防线……”他的骑兵是绞杀敌军步兵的利刃，但在无法摧毁的钢铁巨兽面前，冲锋无异于自杀。
周昂的目光却投向了堡外那片看似平静的雪原，语气沉稳：“巴图将军稍安勿躁。再厉害的坦克，只要它还是陆上兵器，就离不开大地。我们的反坦克壕，宽三丈，深两丈，壕底密布三尺长的三棱冰棱，坚逾精铁。任它装甲再厚、角度再刁，只要履带陷进去，车身翻下去，就是一堆待宰的废铁！”
巴图顺着周昂所指望去，经过精心伪装的反坦克壕区域，此刻与周围雪原毫无二致，完全看不出其下隐藏着致命的陷阱。“周将军深谋远虑！”他长舒一口气，立刻请命，“末将这就去安排儿郎们，在堡垒两侧的桦木林中埋伏，只待敌军坦克受困，便出击切割其步骑！”
次日拂晓，天色未明，凄厉的警报钟声便划破了镇北堡的宁静。埃里克的大军，果然如预料般发起了进攻。
二十辆造型迥异于以往的新式坦克，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排成楔形攻击阵势，缓缓驶出雅克萨营地。它们低矮的车身、大幅倾斜的前装甲和炮塔，在雪地背景下显得格外狰狞。坦克发动机喷出浓黑的煤烟，蒸汽活塞往复的“嗡嗡”轰鸣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紧随其后的是数万身着白色冬季伪装服的瑞典步兵，以及黑压压一片、号称“草原风暴”的哥萨克骑兵，人马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如同死亡的雾霭。钢铁履带与万千马蹄碾过积雪，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咯吱”声，在洁白的雪原上留下无数污浊的践踏痕迹。
埃里克身处领头坦克那狭小而冰冷的指挥舱内，透过有限的了望窗观察着前方逐渐清晰的镇北堡轮廓，嘴角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得意的冷笑。这种代号“雪豹”的倾斜装甲坦克，是欧洲军工厂最新的杰作。其正面主要装甲采用新的表面渗碳硬化工艺，虽然名义厚度只有八寸，但凭借四十五度的巧妙倾角，其防护能力等效于超过十四寸的垂直装甲！之前的测试中，明军主力的百斤穿甲弹几乎无法对其构成威胁。
“碾碎镇北堡！让明国皇帝在他的龙椅上颤抖！”埃里克对着传声筒疯狂叫嚣，指挥塔外的信号旗剧烈挥舞，整个坦克集群开始提速，如同一排钢铁楔子，凶猛地砸向明军防线。
“稳住！放近再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炮！”周昂在了望塔上，声音冷静地通过传话筒下达至每一个炮位和战斗岗位。明军士兵们屏息凝神，紧握着火铳的扳机或炮位的拉火绳，目光死死锁定着那些越来越近的死亡阴影。
当冲锋在前的“雪豹”坦克群突进到距离第一道反坦克壕约五十丈（约150米）时，周昂果断下令：“目标，敌坦克履带及观察窗！百斤炮，急促射！”
“咚！咚！咚！”
十门部署在堡垒正面炮垒中的百斤炮次第怒吼。炮弹呼啸而出，大部分精准地砸在了领头坦克那光滑的倾斜前装甲上。
“铛！铛啷——！”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与摩擦声响起！正如斥候所言，多数炮弹在接触倾角的瞬间，便被狠狠弹开，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最终在坦克后方或侧方的雪地上炸起一团团夹杂着泥土和雪块的烟柱，看似声势骇人，却未能对坦克本身造成实质性损伤，仅在装甲板上留下了一些难看的白色划痕和浅坑。
指挥舱内的埃里克，感受到车体传来的轻微震动和观察窗外不断闪过的爆炸火光，不由得放声狂笑：“愚蠢的明国人！你们的武器已经过时了！全速前进！碾碎他们！”
在他的命令下，“雪豹”坦克群引擎轰鸣声更甚，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试图一鼓作气突破明军阵前这片看似毫无阻碍的开阔地。
然而，就在冲在最前面的几辆坦克，履带即将碾上那片被浮雪覆盖的区域时——
“咔嚓！嘣——！”
一连串令人心悸的、混合着金属断裂与冰块破碎的异响猛然爆发！冲在最前的一辆“雪豹”，左侧履带猛地向下一沉，紧接着便是一阵刺耳的金属扭曲声，整辆车瞬间失去平衡，车头下栽，停滞不前！
“怎么回事？！”埃里克在车内被晃得一个趔趄，惊怒交加。
噩梦才刚刚开始。后续跟进的坦克根本来不及刹车或转向，接二连三地冲进了死亡陷阱！宽大的履带压垮了松软的雪层伪装，暴露出其下深达两丈的壕沟！有的坦克一头栽入壕底，沉重的车身被埋设于底部的、坚硬无比的三棱冰棱瞬间刺穿了相对薄弱的底部装甲或行走机构；有的则因为速度过快，在壕沟边缘履带断裂，瘫在原地成为活靶子；更有甚者，在试图跨越时失去平衡，侧翻进壕沟，脆弱的侧面和顶部完全暴露。
刹那间，原本气势汹汹的坦克冲锋阵形，在明军精心布置的反坦克壕前乱成一团，至少超过三分之二的“雪豹”失去了机动能力，在原地徒劳地空转着履带，或者歪斜着瘫痪在壕沟边缘。
“就是现在！”周昂在了望塔上看得真切，声音陡然拔高，“所有炮位！换装穿甲燃烧弹！目标，瘫痪敌坦克的侧面及后部装甲！自由射击！给老子狠狠地打！”
等待已久的明军炮手们，迅速将特制的、弹头涂有红色标记的穿甲燃烧弹推入炮膛。他们冷静地瞄准那些陷入困境、侧面暴露出来的钢铁巨兽。
“轰！轰！轰！”
穿甲燃烧弹拖着与普通炮弹略有不同的尾焰，精准地射向目标。倾斜装甲在正面防护出色，但其侧面和后部的装甲厚度为了控制重量则大为削弱，且角度相对垂直。改良了引信的穿甲燃烧弹，此刻发挥了致命效果！它们轻易地撕开了这些薄弱区域的钢甲，钻入坦克内部，短暂的延迟后——
“轰隆！！！”
内部装填的混合燃烧剂被猛烈引爆，瞬间在狭窄的坦克舱室内燃起高达上千度的烈焰！火舌从坦克的观察窗、射击孔、被炸开的破洞甚至排气管中疯狂喷涌而出，引燃了内部的油料、弹药和一切可燃物。接连的殉爆声响起，一辆接一辆的“雪豹”变成了在雪原上熊熊燃烧的铁棺材，浓烟滚滚，映照着雪地一片诡异的橘红色。
几乎在炮火响起的同时，巴图率领的蒙古骑兵，如同两道白色的闪电，从堡垒两侧的桦木林中咆哮而出！战马的马蹄都钉有特制的防滑铁掌，在冰雪地面上依旧能保持惊人的速度与冲击力。骑兵们挥舞着雪亮的马刀，发出慑人的呼啸，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地切入因坦克瘫痪而陷入混乱、失去掩护的瑞典步兵队列之中。
失去了钢铁屏障的步兵，在机动灵活的骑兵冲击下，阵型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与此同时，堡垒胸墙后、射击孔内的明军火铳手、弓箭手也全力开火，密集的弹雨和箭矢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与骑兵的砍杀形成了立体交叉火力。雪原之上，瑞典步兵成片倒下，洁白的雪地被鲜血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火铳轰鸣声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埃里克在唯一一辆侥幸未陷入壕沟、及时倒车后撤的指挥坦克内，透过观察窗目睹了这如同地狱般的场景，脸色惨白如纸。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寄予厚望的“雪豹”，竟会以如此耻辱的方式覆灭。他不得不嘶哑着下达了全面撤退的命令。
然而，明军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周昂下令打开堡垒大门，蓄势已久的明军精锐步兵，在己方炮火和骑兵的掩护下，发起了凌厉的反冲锋，对着溃退的敌军衔尾追杀。战斗从清晨持续至正午，当埃里克如同丧家之犬般，带着残兵败将逃回雅克萨营地时，清点下来，二十辆“雪豹”仅五辆侥幸逃脱，三万瑞典步兵永远留在了镇北堡前的雪原上，哥萨克骑兵亦损失惨重。
硝烟散尽，周昂立刻下令，组织人手和牲畜，将壕沟内那些被摧毁或瘫痪的“雪豹”坦克残骸，设法拖回堡垒内的研究工坊。工匠们动用钢锯、重锤、凿子甚至小型爆破，费尽周折，才终于切开了一块相对完整的倾斜前装甲。
当这块扭曲的钢板被置于工作台上仔细检查时，经验丰富的工匠们发现了异常：其断口呈现出与以往钢材不同的金属光泽和韧性，重量也感觉略轻。
“将军，您看！”一名从广州紧急征调来的、见过世面的老冶金工匠，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后，语气肯定地说道，“这甲板之中，定是掺入了‘镍’！此物我曾在泰西人的杂记中见过提及，适量加入钢中，可显着提升钢材的强度、韧性和耐寒性，难怪八寸厚却能堪比甚至超越过去的十三寸甲！此乃欧洲最新的‘镍合金钢’技术！”
周昂闻言，神色无比严肃。他立刻命人将这块珍贵的镍钢样本以及详细记录，用油布和木箱层层包裹，派最可靠的亲信小队，以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往广州钢铁工坊，勒令张睿麾下的工匠务必全力研究、分析、仿制！
同时，他加派了更多斥候，像梳子一样严密监视雅克萨营地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后续补给线路。然而，坏消息总是不期而至。仅仅两天后，一名浑身是伤的斥候拼死带回了一个更令人窒息的情报：
“将军！沙俄……沙俄从其欧洲本土，又调集了三十辆同型倾斜装甲坦克，作为援军！先锋已渡过叶尼塞河，正日夜兼程，朝着张家口方向而来！预计……预计十日内，便可抵达前线！”
周昂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二十辆“雪豹”已让北疆军民付出了巨大代价，若再来三十辆……镇北堡的防线，将面临前所未有的、足以被撕裂的压力。
他毫不犹豫，立刻草拟紧急奏章和咨文，将北疆面临的严峻形势、镍钢样本的发现及新式坦克的威胁，详细陈述，分别以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城兵部与广州张睿处。奏章中，他恳请朝廷不惜一切代价，支援北疆，并催促广州工坊尽快拿出镍钢的仿制方案及更有效的反坦克武器。
与此同时，在镇北堡外，更大规模的土木作业开始了。周昂下令，扩展现有反坦克壕的体系，挖掘更多的辅助陷坑和阻滞工事。士兵们再次点燃熔冰灶，日夜不停地赶制更多的三棱冰棱，并将它们秘密布设到堡垒外围所有可能被坦克利用的开阔地和接近路上。
当天夜里，北疆再次降下鹅毛大雪，仿佛要将白日的一切杀戮与痕迹都掩盖起来。周昂独自站在冰冷的了望塔上，望着远方雅克萨营地那片在风雪中模糊不清的灯火，目光沉重。他深知，下一场风暴，只会更加猛烈。
而他此刻尚不知晓的是，在雅克萨营地内，埃里克在失败的暴怒与等待援军的焦灼中，已经签署了一份新的作战命令。不仅那三十辆坦克援军在途中，一批由欧洲船队绕道北海，刚刚运抵的特殊弹药也被启封——那是一种填充了新型化学燃烧剂的“烈焰弹”，其燃烧温度据说能轻易突破千度，足以熔化钢铁，烧穿砖石。一场旨在用绝对毁灭性力量，将镇北堡连同其守军从地图上抹去的终极进攻，正在这漫天的风雪之下，悄然完成最后的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