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一年七月十八,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广州钢铁工坊仿佛被放进了巨大的蒸笼之中。炽热的空气里裹挟着浓烈的铁腥味,每一丝风都像是从炼狱深处吹来的热浪,无情地扑向人们的面庞。汗珠刚从额头渗出,瞬间就被蒸发殆尽,只留下一片黏腻的感觉。第三根重达四十斤的炮管刚刚从精密打造的模具中被小心翼翼地拆模出来,它的身躯还带着铸造时的余温,泛着暗沉的金属光泽。
工匠们齐心协力,吆喝着号子,将它稳稳地抬到特制的试炮架上。陈老栓缓缓蹲下身子,凑近炮尾,那副老旧的花镜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炮身上的每一道纹路,不敢有丝毫懈怠——前两次试射时炸膛的恐怖场景如同鬼魅一般萦绕在他的心头,哪怕只是发现一丝细微如发丝般的裂纹,都足以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大人,我们都仔细检查过了,真的没有裂纹,这次钢水浇铸得特别均匀!”李二牛扯着衣角抹了把额头豆大的汗珠,声音里却难掩几分忐忑与不确定。他的手掌始终紧紧握着手中的铁锤,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随时准备在出现突发状况时冲上去应急。
张睿静静地站在一旁,修长的指尖轻轻捏着之前炸膛后的炮管残片,那断口处的铁渣参差不齐,如同锋利的锯齿,表面还覆着一层暗红色的锈迹,诉说着之前的惨烈失败。回想起前两次采用传统灌钢法铸造火炮的经历,由于钢料中杂质过多,根本无法承受四十斤火药点燃时产生的巨大膛压,刚一开炮便轰然爆炸,飞溅的碎片险些伤到了旁边的炮手,那惊险的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
“装弹,准备试射!”张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可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绷。炮手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神情专注而谨慎,小心翼翼地将足量的四十斤黑火药缓缓倒入炮膛,接着又拿起通条,反复用力压实,确保火药分布均匀且密实。
随后,他们用绳索吊起一枚精心制作的灌钢穿甲弹,动作轻柔而又坚定地将其缓缓填入炮口。陈老栓见状,急忙吩咐人在炮身两侧加固了粗大的木支撑,以防强大的后坐力导致整个炮架倾翻。此时,整个工坊里的工匠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围拢到试炮场外围,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打扰到这场至关重要的测试。
“点火!”随着张睿一声令下,炮手迅速点燃了引线。“滋滋”作响的火星顺着引线快速爬向炮膛深处,仿佛一条灵动的小蛇在黑暗中穿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炮口所指的方向——在远处的空旷场地上,矗立着一块足足五寸厚的钢甲靶,那是参照欧洲号称“无敌号”战舰的坚固钢甲仿制而成的,此刻正静静地等待着炮火的洗礼。
“轰隆!”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惊雷般炸响,整个工坊的木梁都被震得簌簌发抖。炮口喷出的火舌长达两丈有余,滚滚黑烟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众人的视线。然而,还没等大家看清射击的结果,就听到一阵令人心悸的“咔嚓”声——只见那根承载着众人希望的炮管竟从中间轰然断裂!碎片裹挟着炽热的火星四处飞溅,其中一块拳头大小的钢片擦着陈老栓的肩膀呼啸而过,重重地砸在后面的熔炉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
“又炸了!”李二牛惊叫一声,猛地冲了过去。他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的断裂炮管,眼眶瞬间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明明都已经按照灌钢法反复锻打了无数次,怎么还是撑不住啊?”周围的工匠们也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蹲在地上唉声叹气,有人拿着残片仔细端详,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钢料怎么就这么脆呢?”一时间,绝望的情绪如同阴云般笼罩在整个工坊之上,气氛跌入了前所未有的冰点。
张睿走过去,捡起断裂的炮管,手指划过断口 —— 这次的断口比前两次细密些,却还是能看到细小的铁渣,显然是钢料的硬度和韧性还没达到要求。他忽然想起去年徐光启来广州时,曾提过欧洲的 “百炼渗碳” 之法,说 “精铁锻打百次,杂铁尽去,再以骨炭渗之,钢质自坚”。当时他只当是异域工艺,没太在意,现在看来,或许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陈师傅,李二牛,跟我来库房!” 张睿突然眼前一亮,转身朝着工坊后的库房走去。库房里堆着从湖广调来的精铁,每块都有五十斤重,泛着淡淡的银亮,是比普通熟铁纯度更高的料。“把这些精铁搬出去,每块锻打三十次,每次锻打到赤红时,往火里加骨粉 —— 记住,要磨成细粉,均匀撒在钢坯上!”
陈老栓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大人是想让骨粉里的碳渗进钢里?这法子咱们老辈人也试过,只是觉得麻烦,没想到能用来铸这么大的炮!” 李二牛也来了劲,立刻招呼工匠们搬精铁,“别愣着了!搬铁!锻打!咱们今天就跟这钢料较较劲!”
工坊里的熔炉再次烧得通红,工匠们分成五组,每组四个人,围着一块精铁轮番锻打。第一组工匠抡着二十斤重的大锤,将烧得赤红的精铁砸扁,火星溅在地上,像散落的星子;等钢坯稍凉,就立刻送回熔炉加热,烧到青白色时,第二组工匠接过锤子,继续锻打,同时有人将磨好的牛骨粉均匀撒在火里,骨粉遇高温化成炭气,慢慢渗进钢坯的纹路里。
张睿也没闲着,他亲自盯着锻打次数,每块钢坯都要数着锤数,少一次都不行。“再用力!把里面的杂铁挤出来!” 他对着一组工匠喊,那组工匠的领头是个叫王铁山的老铁匠,胳膊上的肌肉虬结,一锤下去,钢坯上的纹路都能肉眼可见地变密。王铁山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说:“大人放心!咱们铁匠的手,就是秤,锻打多少次,心里有数!”
夜幕降临,工坊里点起了油灯,火光映着工匠们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煤灰,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伙夫推着饭车过来,送来馒头和咸菜,工匠们轮着班吃,手里的锤子却没停 —— 有的工匠锤柄磨断了,就用布条缠着继续握;有的手掌磨出了血泡,就裹上草药,咬着牙坚持。
七月二十日清晨,第一块经过三十次锻打和渗碳的钢坯终于成型。钢坯泛着青黑色的光泽,用铁锤敲击,声音清脆得像铜铃,没有一丝杂音。陈老栓拿着钢坯,激动得手都在抖:“这钢!比之前的灌钢硬三成!韧性也够,弯折都不会裂!”
工匠们立刻开始浇铸炮管。他们先用细沙和黏土做了炮管的模具,将渗碳后的钢坯熔化成钢水,趁着高温缓缓倒入模具,张睿守在熔炉旁,每隔一刻钟就用铁钎搅动一次钢水,防止碳元素沉淀。钢水冷却需要两天,这两天里,张睿几乎没合眼,每隔一个时辰就去查看模具的温度,生怕冷却太快导致炮管出现裂纹。
七月二十二日清晨,模具终于可以拆模。当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将炮管从模具里取出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 炮身通体青黑,没有一丝裂纹,炮尾的复进装置接口处严丝合缝,炮口打磨得光滑圆润,张睿让人在炮身上刻下 “神威四十斤炮” 六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透着一股威慑力。
“拉去珠江边试射!” 张睿下令,工匠们用马车将炮管运往江边的试炮场,沿途的百姓听说要试新炮,都跟着去看热闹,连水师的士兵们也放下手里的活,围在试炮场周围。
试炮场选在珠江下游的一处滩涂,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礁石,正好用来测试炮弹威力。炮手们将炮管固定在花岗岩炮座上,填入四十斤黑火药和一枚灌钢穿甲弹,张睿站在五十步外的掩体后,举起望远镜,对准礁石的方向。
“点火!” 随着一声令下,引线 “滋滋” 燃烧,随后 “轰隆” 一声巨响,炮声震得江面泛起波纹,连远处的渔船都晃了晃。炮弹带着尖啸飞向礁石,“嘭” 的一声巨响,礁石上瞬间炸开一个两尺深的大坑,碎石飞溅到半空,有的甚至飞到了试炮场边缘。
“击穿了!真的击穿了!” 陈老栓激动得直拍大腿,跑过去查看礁石 —— 坑底能清晰看到被炮弹穿透的痕迹,钢甲靶要是放在这里,肯定能打穿。水师的士兵们欢呼起来,百姓们也跟着鼓掌,有的甚至放起了鞭炮,整个滩涂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张睿松了口气,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对陈老栓说:“按这个方法,每天造三门炮,优先给‘靖海号’‘镇洋号’装,剩下的送钢铁要塞!” 陈老栓连连点头:“没问题!现在工匠们都有经验了,别说三门,四门都能造!”
可就在这时,暮色如墨般浸染天际,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扑面而来。一名斥候策动汗沫飞扬的快马,自港口方向破风疾驰,马蹄踏起碎石迸溅。马背上蜷缩着那位朝鲜使者,衣衫早已被海浪撕扯得破败不堪,衣摆沾满斑驳的血渍与晶亮的海水痕迹,发髻散乱地垂落在肩头。他踉跄着从马上滚落,双膝重重磕进泥沙里,嘶哑的声音裹挟着绝望:“张大人!天大的祸事啊!我朝水师五艘巍峨如山的龟甲舰,于南海之上突遭欧洲侦察舰突袭,两艘巨舰顷刻间沉入海底,李舜臣将军身披残甲浴血奋战,如今只得率领残部退守琼州海峡暂作喘息!”
张睿原本噙着笑意的嘴角骤然绷紧,眼底掠过惊涛骇浪。他伸手搀扶起摇摇欲坠的使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速速道来!那些欧洲侦察舰究竟有多少艘?可曾窥见其船型构造?更要紧的是,主力舰队此刻行至何处?”使者以袖掩面抽泣良久,方颤抖着吐出实情:“足足五艘蒸汽铁甲战舰,皆是流线型的轻型快船,桅杆上黑烟滚滚,航速快得惊人,炮火更是精准刁钻……据逃回的士兵禀报,他们的旗舰‘无敌号’正衔枚疾进,最迟五日后必将锚泊广州港外!”
“五日……”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在张睿心头。此刻工坊内刚铸就的首门“神威四十斤炮”还带着余温,即便昼夜兼程每日赶制四门,五日极限也只能产出二十一门。可“靖海号”舰艏需配十六门主炮震慑敌胆,“镇洋号”侧舷亦要八门副炮协同攻防,尚有三门缺口悬而未决,更遑论钢铁要塞城墙上亟待安装的三十门重器。时间之弦,已紧绷至断裂边缘。
他霍然转身,袍角带起一阵疾风:“传令陈老栓即刻增开三座熔炉!工匠分作三班轮替作业,人歇炉不熄,每日务必交出五门精炮!赵信听令,率‘海锋号’‘海勇号’全速驶往琼州海峡,定要护住李舜臣将军周全!林茂率斥候船队再探南海,每过一个时辰便以旗语回报敌踪动向!”
军令如火燎原般燃遍营寨。锻铁作坊内顿时火光冲天,赤膊的匠人们挥动铁锤击打烧红的钢坯,叮当之声连成密不透风的鼓点;赵信麾下两艘“海锐级”战舰斩波劈浪,舰首青铜撞角在阳光下寒光凛冽,炮门早已填装完毕;林茂的哨船悄然升起渔家常用的青布帆,船身涂装与寻常民船无异,悄无声息地融入碧波之间。
张睿独立于试炮场中央,江风鼓荡着他墨色披风猎猎作响。远处江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他紧锁的眉峰。手中攥着半块试射残留的炮弹碎片,青黑色金属表面流转着冷硬光泽,边缘锋利得能削断毛发——这凝结着大明工匠智慧结晶的武器,此刻承载着整个王朝海疆存亡的希望。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急促,陈老栓满面烟尘奔来,掌心托着尚带余温的新铸钢坯:“大人!按您所嘱添加双倍兽骨粉末后,这钢料硬度骤增!方才连开五炮轰击靶标,炮管竟未现丝毫裂痕!”张睿接过沉甸甸的钢坯,指尖轻叩发出清越金鸣,眉宇间终现几分坚毅:“甚好!即刻依此配方全力赶制,分秒必争!”
而在千里之外的汪洋之上,欧洲主力舰队旗舰“无敌号”正劈波斩浪而来。舰桥之上,德雷克船长抚弄着从朝鲜俘虏处缴获的羊皮卷轴,上面歪斜的汉字清晰记载着“明军新铸火炮可洞穿五寸钢板”。他嘴角勾起残忍笑意,猛地挥动指挥刀:“全速前进!四日内必须抵达广州港,定要在他们攒够新炮之前,将那所谓的钢铁要塞炸成废墟!”刹那间,“无敌号”粗壮的烟囱喷吐出更浓重的煤烟,钢铁巨兽向着东方加速狂奔。与此同时,广州城内的锻铁声愈发密集,每多造出一门火炮,都为这场生死时速的较量添上一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