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黏稠而冰冷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船,在无尽的深海中缓缓下沉。破碎的画面闪烁不定:狼群幽绿的眼睛、鞑子狰狞的面孔、冰冷的刀锋、狂暴的力量在体内炸裂的灼痛、还有那双在黑暗中格外明亮的、属于蒙面人的眼睛……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仿佛被碾碎过的肌肉和骨骼。喉咙干渴得如同着火。
张睿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窑洞顶壁,而是一处低矮粗糙的木梁结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汗味和某种牲畜的味道。身下是铺着干草的硬板,身上盖着一件带着血腥味的旧皮袄。
他猛地想坐起,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出。
“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张睿警惕地转头,看见刀疤脸正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木墩上,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擦拭着他那柄满是缺口的腰刀。火光跳跃,映得他脸上的疤痕愈发狰狞。
土狼靠墙打着鼾,山猫在角落保养着他的弩机,地鼠不见踪影。鬼手则抱刀坐在门口阴影里,如同沉默的石像。
这是一间废弃的农家土屋,临时充作据点。
“我……睡了多久?”张睿的声音干涩沙哑。
“一天一夜。”刀疤头也不抬,“你小子命真大,那样都没死。”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黑风坳的混战,鞑子头目,那股失控的狂暴力量,还有最后……鬼手扶住他,以及队友们震惊疑惑的眼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册子和玉片还在贴身藏着,触感冰凉。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感觉怎么样?”刀疤脸放下刀,目光锐利地看过来,带着审视。
“...还好。”张睿尝试运转体内气血,发现那丝气流虽然微弱,却比之前更加凝练精纯,运转时带来的滋养感也更强。那日狂暴后的虚脱似乎并未留下太多后遗症,反而像是一次破而后立。
“还好?”刀疤脸嗤笑一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子,说说吧,在黑风坳,最后那一下,怎么回事?那股子蛮劲,可不像正常人该有的。”
土狼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山猫擦拭弩机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连门口鬼手的影子似乎都凝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
张睿心念电转。完全隐瞒绝无可能,那股力量众目睽睽之下爆发,太过惊世骇俗。但册子和玉片的秘密绝不能暴露。
他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后怕:“我也不知道……当时被掐得快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开了,然后就不受控制了……再醒来,就在这里了。”
他半真半假地描述着,将一切推给濒死时的潜能爆发和不知所以。
刀疤脸眯起眼睛,显然不信:“潜能爆发?老子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次数比你吃的饭都多,也没见过这种爆法!那鞑子头目起码是百夫长以上的硬茬子,被你个半大小子徒手打得还不了手?”
“或许……是家传的一点呼吸法门,情急之下出了岔子……”张睿继续含糊其辞,将原因引向原主父亲可能留下的“遗产”。
“张大眼?”刀疤脸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在回忆什么,“那老小子枪术是不错,可没听说有这种邪门……”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幻了几下,最终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地看了张睿一眼:“罢了,谁还没点秘密。不管你用了什么法子,活下来就行。这次,算你立功了。”
他转身走回木墩坐下,不再追问。
张睿暗暗松了口气,但心中疑虑更甚。刀疤脸似乎对原主父亲有所了解?他最后那未尽之语是什么?
土狼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管他娘咋回事,能杀鞑子就是好样的!小子,下次发疯看着点,别误伤自己人……”说完又打起了呼噜。
山猫默默递过来一个水囊。
张睿接过,大口灌下冰冷的清水,感觉如同甘霖。他能感觉到,经过黑风坳并肩血战,这支小队对他态度已然不同。怀疑仍在,但多了几分认可和……容忍。
休息了半日,吃了些干粮,张睿感觉恢复了不少力气。他尝试下地活动,虽然依旧浑身酸痛,但已无大碍。那玉片的疗伤效果似乎也随着他实力的提升而增强了。
傍晚时分,地鼠如同土行孙般从屋外钻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外面的寒气。
“头儿,打听清楚了。”地鼠压低声音,脸色凝重,“黑风坳那晚,咱们是撞上大运了。那批‘货’根本就是个饵!是京营里某些人和关外一股马匪做的局,想黑吃黑,结果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鞑子的侦骑嗅到了味儿,这才撞了个正着!”
刀疤脸脸色阴沉:“妈的!果然是这样!那后来那帮黑衣服的呢?哪路神仙?”
地鼠摇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困惑和后怕:“查不到。干净利落得吓人。鞑子退走后,他们打扫战场,把双方有价值的首级、兵器、甚至那几匹没死的战马都带走了,一点痕迹没留。像是……像是专门来收割战果的。有弟兄远远瞥见他们的身手,说不像军中的路数,倒像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倒像是江湖上最顶尖的那类杀手组织,或者……某些大人物的私人暗卫。”
私人暗卫杀手组织张睿心中一动,想起了那个神秘的蒙面人。会是一路的吗?
“还有……”地鼠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看向张睿,“鞑子那边好像对……对狼柒小子,格外上心。撤退时,我听到他们用鞑子话咆哮,说什么……‘苍狼的诅咒’、‘必须抓住祭旗’什么的……”
苍狼的诅咒?
众人目光再次聚焦到张睿身上,充满了惊疑不定。
张睿也是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说法?
刀疤脸猛地站起身,在屋里烦躁地踱了两步:“妈的!越来越邪乎了!这差事没法干了!”他猛地停下,看向张睿,眼神复杂,“小子,你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麻烦?”
张睿无言以对。他自己也想知道。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三长两短。
屋内众人瞬间警惕起来,半数兵刃出鞘。
刀疤脸侧耳听了听,松了口气:“是自己人。”
片刻后,枯藤编制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驿卒服饰、风尘仆仆的汉子闪了进来,对着刀疤脸恭敬地行了一礼,递上一封蜡封的书信:“总旗大人,李头的急信。”
刀疤脸接过信,就着油灯拆开,快速浏览起来。他的脸色随着阅读变得越来越凝重,眉头紧紧锁起。
看完信,他沉默了片刻,将信纸凑到灯焰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收拾东西,准备转移。”刀疤脸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头儿,出什么事了?”山猫忍不住问道。
刀疤脸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睿身上,眼神意味不明:“李头的命令。让我们护送‘狼柒’,即刻返回京城。另有……‘要事’交代。”
返回京城,张睿心中一紧。妹妹还在侯三那里!
“那我妹妹……”他急忙问道。
“侯三会带她到指定地点汇合。”刀疤脸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立刻行动!”
众人不再多言,迅速收拾好寥寥无几的行装。
趁着夜色,小队再次启程。这一次,不再是荒郊野岭,而是向着北京城的方向快速移动。
一路上,气氛压抑。刀疤脸明显心事重重,对张睿的态度也变得有些微妙,不再是单纯的上下级或战友,似乎多了些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两日后,北京城巍峨的城墙已然在望。
在城外一处偏僻的农庄里,张睿终于见到了分别数日的妹妹张玥。小姑娘虽清瘦了些,但看起来没受什么委屈,看到哥哥,立刻红着眼眶扑进他怀里。
“哥!”
“没事了,玥儿,哥回来了。”张睿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心中稍安。
侯三站在一旁,对着刀疤脸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顺利。
刀疤脸让其他人在庄外警戒,独自带着张睿走进一间农舍。
农舍内,李彪早已等在那里。他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枯黄的田野,不知在想什么。
“头儿,人带来了。”刀疤脸沉声道。
李彪缓缓转过身。数日不见,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直接落在张睿身上。
“黑风坳的事,我知道了。”李彪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做得……出乎我的意料。也惹了天大的麻烦。”
张睿沉默不语。
李彪踱步到他面前,目光如同实质,似乎要将他看穿:“‘苍狼的诅咒’......呵,没想到,张大眼那家伙,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给他儿子……”
张睿猛地抬头:“大人认识家父?这诅咒到底是什么?”
李彪目光深邃而复杂地凝视着他,良久之后,方徐徐开口说道:“你父亲张大眼,往昔绝非寻常军士可比。其最初投身之处,乃是辽东镇边军中赫赫有名的‘夜不收’精锐之伍,且位列其中的翘楚尖兵,得一绰号……名曰‘裂石枪’。”
裂石枪!张睿心中巨震!原主父亲竟有如此来历?
后来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变故已无从知晓,他身负重伤濒临死亡,被人抬回关内之时,一身修为尽皆散去,往昔的壮志豪情也随之泯灭,自此只能蜷缩在京营之中,沦为一名寻常军士,直至生命的尽头。李彪谈及此事时,语气里隐隐透出一抹难以察觉的怅惘:“而那所谓的‘苍狼的诅咒’……实乃关外部落流传久远的一个神秘传说,相传牵扯着某种早已失落的奇异力量。凡沾染此‘诅咒’之人,都会被草原上的萨满视作违背常理的存在,定要斩草除根方肯罢休。想当年你父亲在辽东之地,便因这诅咒屡次遭到鞑子顶尖高手的疯狂追杀……”
失落的神秘力量?诅咒?萨满?
信息量巨大,冲击着张睿的认知。这一切,难道和自己身上的册子、玉片有关?原主的父亲,到底留下了什么?
昏暗的灯光下,李彪的目光如两把锐利的钩子,死死锁定在张睿脸上每一细微的表情变化上。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这紧绷的氛围而凝固。忽然间,他像是怕惊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隐秘,极其刻意地压低了自己的嗓音,那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融入阴影之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就在这死寂般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开口,吐露出一个足以石破天惊的问题:“小子,你给我从实招来……你爹在弥留之际,除了交予你手中那本满是尘垢、边缘已磨损不堪的破册子之外,可还曾偷偷塞给你别的物件?譬如说……一块泛着幽幽绿光、表面布满细密裂纹、看上去就像是不慎摔碎的珍稀美玉一般的东西?”
张睿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绿色的玉片李彪竟然知道玉片的存在?他一直在找这个?!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困惑和茫然:“绿色的玉大人说的是什么?家父只留下些旧军服和一本兵书册子,并无他物。”
李彪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十几息,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
农舍内的空气凝固到了极点。
最终,李彪缓缓收回了目光,脸上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情绪。
“当真没有么……那便罢了。”他神色异样,缓缓转身重又望向窗外,淡淡道:“你且安心回去,短期内无人会再为难于你。如今王守仁大人特意点名要召见你。”
王守仁为什么要见他?!
张睿再次一愣。
李彪转身背向他,抬手一挥,声调重又变得凛冽生冷:“走吧。把你妹妹也叫进来。走后门,自有人在那儿候着接应。这几日……老实些。”
张睿压下满腹疑云,拉着妹妹,默默行了一礼,退出了农舍。
后门外,果然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骡车。车夫是个面无表情的老者。
坐上骡车,看着农庄在视线中远去,张睿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父亲的神秘过往、苍狼的诅咒、李彪对玉片的探寻、王守仁的召见.无数线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他,正身处网中央。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两件变得滚烫的物品。
真相,似乎越来越近,却也愈发迷雾重重。
骡车缓缓驶向熟悉的德胜门。
新的风波,已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