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的骚臭似乎已渗入衣料纤维，即使用冷水粗略擦洗，那股味道仍萦绕不散。张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那间破败的土屋时，夜幕已彻底笼罩了北京城。寒风从墙壁的缝隙钻入，呜咽着在屋内盘旋。
“哥！”门吱呀一声打开，张玥小小的身影扑到门边，眼中满是担忧和后怕，“你回来了……没事吧？那些人有没有再……”
“没事了。”张睿挤出一个笑容，揉了揉妹妹枯黄的头发。他注意到桌上那半块馍馍还在原处，眉头不由皱起，“怎么没吃？”
小姑娘低下头，手指绞着破旧的衣角：“我……我想等哥回来一起吃。”
一股酸涩涌上喉头。张睿从怀中取出用油纸包好的另外半块饼——这是军营晚上发放的口粮，他省了下来。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块廉价的麦芽糖，用今天剩下的几文钱买的。
“吃吧，哥吃过了。”他将糖推过去，看着妹妹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小口小口地舔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美味。
夜深人静，张玥蜷在薄被下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甜意。张睿却毫无睡意，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眼看着屋顶的椽木。
李彪的话语在脑中回响——“识文断字是好事，但在军营里，最终还得看这个。”
“这个”，指的是武力，是战场上的拼杀能力。
他抬起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打量。这双手，前世用来敲代码、握鼠标，细长却无力。而现在，这双手必须学会握紧长枪，挥舞刀剑。
三日后的大点卯，上面会有大人物来视察。这是危机，更是机遇。若能在点卯中表现出色，或许能改变现状，至少不再任人欺凌。
但以他现在这具虚弱的身躯，连一杆长枪都挥不稳，如何在点卯中脱颖而出？
焦虑如同蚁群，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尽快变强。
忽然，一个记忆碎片闪现——原主的父亲似乎留下过一本薄薄的册子，不是什么武功秘籍，而是一些基础的军事把式和一些锻炼体魄的法子。当时原主不屑一顾，随手塞在了某个角落。
张睿猛地坐起，小心地不惊醒妹妹，再次拖出床底那个破木箱。这一次，他翻找得更加仔细，指尖掠过每一件旧物的纹理。
终于，在箱底最深处，他的手指触到了一本用油布包裹的小册子。心跳骤然加速，他小心翼翼地取出，解开油布。
册子很薄，纸张泛黄发脆，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翻开内页，是些粗糙的图画和密密麻麻的小字。图画描绘着一些简单的动作姿势，文字则注释着呼吸法门、发力技巧，以及一些军中最基础的枪术、刀法要领。
这并非什么高深武学，更像是军中老卒的经验总结，实用而质朴。
如获至宝！
张睿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文字俚俗，却直指要害。如何站桩稳固下盘，如何呼吸蓄力，如何刺出最有威力的一枪……
其中一页特别引起他的注意，上面画着几个小人摆出各种扭曲姿势，旁边标注着“活络筋骨法”。文字说明称，此法能快速强健体魄，打通气血，是打熬力气的根基。
但这套动作极其怪异，有些姿势甚至反关节，看起来痛苦异常。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警告：“非大毅力者勿试，痛楚难当，然成效亦速。”
速成张睿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毫不犹豫，他按照图示，尝试做出第一个姿势。刚一动，浑身关节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肌肉撕裂般的痛楚瞬间传来，让他差点叫出声。
太痛了！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完成的动作！
他咬紧牙关，冷汗瞬间浸透内衣。但想到三日后点卯，想到赵瘸子贪婪的嘴脸，想到妹妹依赖的眼神，他硬生生忍住了退缩的冲动。
一点点，一寸寸，他强迫身体扭曲成册子上描绘的怪异姿势。每一秒都如同酷刑，意识几乎被剧痛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勉强完成了第一个姿势的雏形。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热流，突然从丹田处升起，沿着某种奇特的路径缓缓流转！
有效！
虽然热流细若游丝，转瞬即逝，但张睿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这不是幻觉！
希望如同野火般燃起。他强忍剧痛，继续尝试下一个姿势……
这一夜，张睿几乎未眠。当清晨第一缕曙光透入窗户时，他浑身如同散架般疼痛，几乎无法起身。但奇异的是，疲惫深处，却有一丝微弱的活力在悄然滋生。
将最后一点馍馍留给妹妹，他叮嘱她锁好门，再次走向军营。
北京的清晨寒冷而喧嚣。街道两侧的店铺陆续开张，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队驿卒骑着快马疾驰而过，溅起一片泥雪。几个穿着绸缎的商人站在街角低声交谈，面色凝重。
“...听说南边又不太平了，流民聚众闹事……”
“...漕运也不顺畅，今冬的粮价怕是还要涨……”
“...关键是宫里，听说万岁爷的病……唉……”
零碎的对话飘入耳中，张睿放慢脚步，凝神细听。弘治皇帝病重，这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这意味着，巨大的政治变动即将来临。新君登基，必然伴随着权力洗牌，京城乃至整个大明的局势都将变得微妙而危险。
他这个小人物，或许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时代浪潮下的牺牲品。
必须尽快拥有自保的力量！
来到军营，气氛似乎比昨日更加肃杀。巡逻的队伍增多，军官们的脸色也更为严峻。显然，三日后的点卯和大人物视察，给了上层不小的压力，而这压力正层层传递下来。
新兵们再次被聚集到校场。王把总站在台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都给老子听好了！”他吼声如雷，“三日之后，兵部右侍郎王大人要亲临点校！谁要是到时候掉了链子，丢了老子的脸，老子剥了他的皮！”
台下新兵噤若寒蝉。
训练强度骤然加大。不再是简单的队列，而是加入了持械格斗、阵型变换等更复杂的内容。那几个负责训练的老兵也更加严苛，稍有懈怠，鞭子就直接抽过来。
张睿咬牙坚持着。他发现，昨夜练习那套“活络筋骨法”后，虽然浑身剧痛，但对身体的控制力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提升。至少，握住长枪时，手臂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
休息间隙，他找了个僻静角落，再次偷偷练习册子上的几个基础发力动作。
“喂！你鬼鬼祟祟干嘛呢？”一个不善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张睿心中一凛，连忙收势转身。只见昨天那个监督清理马厩的老兵，正带着两个跟班，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没什么，活动下手脚。”张睿平静回答。
老兵眯起眼，上下打量他：“活动手脚？我看你动作古怪得很，别是在练什么邪门歪道吧？军营里可容不下这些！”
这分明是找茬。张睿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不能冲动。
“只是家传的几个舒展动作，绝非邪术。大人若不信，可询问李总旗，昨日他曾见过属下。”他抬出了李彪的名头。
老兵的脸色变了一下，显然对李彪有所忌惮。但他似乎不愿就此罢休，冷笑道：“哼，少拿李总旗压我。你小子看着瘦猴似的，没想到还挺会钻营。”
他上前一步，几乎贴着张睿的脸，压低声音：“我警告你，新蛋子就要有新蛋子的样子。别以为识几个字就能翻天，军营里，讲究的是实力！是拳头！”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睿脸上。他能闻到对方口中浓重的蒜味和恶意。
就在这时，集合的号声响起。
老兵狠狠瞪了张睿一眼，带着跟班悻悻离去。
张睿站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来，李彪的些许关注，并未给他带来庇护，反而引起了某些人的嫉妒和敌意。
接下来的训练更加难熬。那个老兵似乎盯上了他，频频找茬。
“手臂抬高点！没吃饭吗？”
“脚步错了！蠢货！”
“就你这熊样，上了战场也是第一个死！”
每当张睿动作稍有偏差，斥骂和鞭影鞭打接踵而至。虽然他尽力躲避，但背上还是挨了几下，火辣辣地疼。
其他新兵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那个昨天被张睿帮过一次的新兵，眼神躲闪，低着头不敢看他。
张睿咬紧牙关，默默承受。所有的羞辱和疼痛，都被他转化为变强的动力。每一个动作，他都力求做到极致；每一句辱骂，他都默记在心。
训练间隙，他不再休息，而是继续练习那本册子上的内容。剧痛依旧，但那丝微股的热流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发现，按照册子上的呼吸法门放放气息，能稍微缓解疲劳，让身体更快恢复。
这绝不是普通的军中把式！原主的父亲，恐怕也不是简单的普通军士。
傍晚时分，训练终于结束。所有新兵都瘫倒在地，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气。
张睿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正准备离开，却被王把总叫住。
“你“你好，张睿是吧？把总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带着审视的意味，“李总旗吩咐了，让你去一趟文书房，帮着誊抄些名册。”
文书房？誊抄名册？
张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恐怕就是李彪所说的“识文断字”的用处了。
在几个新兵复杂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漠然）和那个老兵阴沉的眼神中，张睿跟着一个传令兵走向军营的另一侧。
文书房位于军营相对安静的区域，里面堆满了卷宗册簿。一个老书吏正在灯下埋头书写，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曹先生，人带来了。李总旗让来帮忙誊抄点卯名册。”传令兵恭敬道。
老书吏抬起头，透过镜片打量了张睿一番，点点头：“嗯，坐吧。那边是名册底稿，用楷书誊写到新册上，字迹务必工整。”
“是。”张睿应道，在指定的桌前坐下，铺纸磨墨。
前世作为程序员，他早已习惯了键盘打字，毛笔字虽有些基础，但也生疏已久。他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提笔蘸墨，开始书写。
一开始笔触还有些滞涩，但很快，前世的肌肉记忆逐渐苏醒，笔下的字迹变得端正流畅起来。他甚至不自觉地带入了一点现代硬笔书法的结构技巧，让字体在工整之余，更显几分挺拔力道。
老书吏起初还在暗中观察，随即眼中露出些许讶异，最后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关注，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灯火摇曳，房间里只剩下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张睿沉浸在这种久违的专注中，暂时忘却了身体的疲惫和军营的纷扰。誊抄名册的过程，也让他对京卫的编制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和李彪粗犷的嗓音。
“曹先生，名册弄得怎么样了？明日就要...音戛然而止。
李彪大步走进文书房，目光落在张睿刚刚誊写好的几页名册上，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他拿起那几页纸，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了一下张睿。
“字不错。”他评价道，语气听不出喜怒，“比营里那些文书也不差。”
“总旗大人过奖。”张睿起身恭敬道。
李彪摆摆手，对老书吏道：“曹先生，这小子还行吧？”
“嗯，手脚麻利，字也工整，比那些毛毛躁躁的强多了。”曹先生头也不抬地回答。
李彪似乎满意了，对张睿道：“好了，今天就到这。回去歇着吧，明日训练别迟到。”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对了，点卯那日，除了兵部王侍郎，听说还有一位大人物可能会来。”
张睿心中一动，抬头看向李彪。
李彪压低了声音，眼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是王守仁王大人，刚刚升任的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据说深得刘阁老赏识。他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
王守仁！
张睿的心脏猛地一跳。那个未来开创心学的一代大儒，此刻竟然就在京城，而且可能会来视察点卯！
李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张睿站在原地，心中波澜感到波澜。李彪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他这个消息？是单纯的提醒，还是另有深意？
王守仁..……名字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接触到这个时代真正精英的机会！
但前提是，他必须在点卯中表现出足够的价值。
离开文书房，夜已深沉。寒风刮过空旷的校场，发出呜呜的声响。军营大部分区域已经熄灯，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
张睿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借着月光，再次来到白天训练的僻静角落。
他摆开架势，忍着浑身酸痛，开始练习那套“活络筋骨法”。剧痛依旧，但那股热流也愈发明显，如同暖泉般在冰冷的身体内流转，所过之处，酸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随后，他拿起一根练习用的木枪，按照册子上的基础枪术，一板一眼地练习起来。刺、挑、扫、格..……笨拙而生涩，但他全神贯注，不断调整呼吸和发力。
汗水很快浸透衣衫，在寒冷的夜风中迅速变得冰凉。肌肉在抗议，骨骼在呻吟，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力量！他需要力量！在这个人如草芥的时代，只有自身强大，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才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不知练习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他终于力竭，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远处营房的阴影下，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方向。
张睿心中猛地一凛，瞬间警觉起来。
是谁？
是那个找他麻烦的老兵？
是王把总的人？
还是...李彪……
那人影似乎察觉到自己被发觉，迅速隐没于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张睿缓缓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木枪，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军营的夜，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复杂，更加危险。
距离点卯，只剩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