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城的寅时，天地间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灰色纱幔笼罩着，那化不开的湿雾浓稠得好似能拧出水来。雾气顺着城墙蜿蜒流淌，将古老的砖石浸润得湿漉漉的，散发着淡淡的潮气。张睿紧紧地趴在北城箭楼一处隐蔽角落的“地听”旁，整个身子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他把耳朵贴在那根深深埋入地下的陶管上，屏息凝神。
这陶管制作工艺考究，管壁光滑，质地坚实，它的另一端如同一条隐秘的通道，延伸出城外半里之遥。此乃明代守城之时常用的侦听工具，此刻，从那陶管中清晰地传来一阵“簌簌”的声响，宛如无数只贪婪的老鼠正在黑暗中疯狂地啃噬着城墙那坚实的根基，每一下都让人心头一紧。
“壕沟快挖通了。”周昂稳稳地蹲在一旁，粗糙的手指缓缓划过城砖上深浅不一的箭痕。那些箭痕是昨日狼兵投掷标枪时留下的印记，有的深深刻入砖石之中，有的则只是浅浅擦过表面，诉说着战斗的激烈与残酷。他微微眯起眼睛，继续说道：“据斥候冒死探得的消息，宁王的人马分成了三队。
其中一队正热火朝天地挖着壕沟，尘土飞扬；另一队在东南郊忙碌地扎下新的营寨，帐篷连成一片；还有一队则在费力地搬运‘万人敌’——就是去年福建卫所侥幸缴获的那种威力巨大的大燃烧弹。听闻这燃烧弹一旦引爆，火光冲天，据说一弹便能轻易烧塌半座民房，其破坏力可想而知。”
张睿郑重地点了点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外。透过层层迷雾，他隐约能看到一道黑色的壕沟轮廓若隐若现，如同一条狰狞的巨蟒，已从东、北、西三面悄然围住了安庆城。如今，只剩南面水关还留着一个小小的缺口，然而，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上却泊着宁王的五艘快船。
这些快船排列整齐，甲板上人影攒动，显然是故意留下的一条“生路”，意图诱使守军贸然突围，然后趁机伏击。更让张睿忧心忡忡的是，昨夜从严东逃兵身上仔细搜出的一张密图，上面已经明确无误地标注出了城内最后一处粮窖的位置：位于城隍庙下方的地窖之中，那里藏着百姓们冒着生命危险偷偷积攒下来的三百石糙米，那是安庆城最后的生机与希望所在。
“崔大人那边怎么样了？”张睿焦急地问道。赵忠刚刚从城隍庙匆匆赶回，他的甲胄上沾满了泥点，显然是一路奔波所致。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道：“崔大人带着两百名身强力壮的民壮牢牢地守着粮窖，还在周围精心挖了陷坑，里面埋满了削尖的竹刺，以防敌人偷袭。
只是……”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到了极点，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有几个民壮来自城南的窝棚区，今早有人发现他们偷偷往城外扔过纸条。崔大人深知此事重大，不敢轻易声张，生怕打草惊蛇，引起敌人的警觉。”
张睿闻言，心中猛地一沉——内奸尚未铲除，粮窖就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他当机立断，立刻派人去传唤陈老栓：“速去让渔民们驾着小船，从水关悄悄地出去，绕到壕沟外侧，用渔叉狠狠地捅破他们的挖土工具，哪怕只能拖延一刻也好！”陈老栓接到命令时，怀里还紧紧揣着半块麦饼，那是准备留给守粮窖的小孙子吃的。
他拍了拍胸脯，坚定地说道：“大人放心，俺们渔民自幼在水中长大，水性好得很！保准不让他们顺顺利利地挖完壕沟！”说罢，他便带着二十名经验丰富的渔民，扛着长长的篙杆与锋利的渔叉，小心翼翼地从水关的暗门钻了出去。小船轻盈地贴着芦苇荡缓缓划行，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雾色之中。
辰时刚过，城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 陈老栓的渔叉起作用了！挖壕沟的宁王士兵发现工具被捅破，又看到芦苇荡里的小船，顿时乱作一团，有的举着火把往水里扔，有的则对着芦苇荡射箭。张睿趁机下令：“火铳手瞄准壕沟！放！” 城楼上仅剩的十杆火铳同时开火，铅弹落在士兵群中，倒下一片。
可这混乱只持续了片刻，严东就带着狼兵赶来了。狼兵们举着铁皮盾，将挖沟的士兵护在后面，标枪不断向城楼上投掷，火铳手们被迫缩回箭楼。严东在盾后高喊：“张睿！识相的就开城投降，否则等壕沟挖通，你们连喝水都成问题！”
张睿没理会，他更担心粮窖 —— 刚才 “地听” 传来的声响变了，不再是挖壕沟的 “簌簌” 声，而是更沉闷的 “咚咚” 声，像是有人在地下砸夯土，方向正好对着城隍庙。“不好！他们在挖地道袭粮窖！” 张睿猛地站起来，对周昂道，“你带三十骑从水关出去，绕到城隍庙外侧，截住地道出口！我去粮窖坐镇！”
周昂领命而去，张睿则带着五十名神机营士兵，快步赶往城隍庙。城隍庙的大殿已被民壮们拆了门板，堆在窖口周围，崔文正指挥民壮往陷坑里填碎石，见张睿来，立刻迎上前：“大人，刚才地窖里传来震动，像是有东西在顶窖门！”
张睿神色凝重地缓缓走到那幽深昏暗的窖口，微微蹲下身子，将耳朵紧紧贴在地面，屏息凝神地倾听着下方传来的动静 —— 果然，一阵沉闷而又有力的 “咚咚” 声响清晰地传入耳中，其间还隐隐夹杂着木杠相互剧烈撞击所发出的刺耳声音。他的眉头瞬间紧皱，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立刻高声喝令手下人迅速搬来一尊造型古朴、散发着冷峻光泽的佛郎机小炮。这尊小炮被稳稳地安置好，炮口精准地对准了窖门正上方那片略显松软的地面。“动作快些！装霰弹！” 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等他们拼命顶开这扇窖门的时候，就果断开火！” 士兵们不敢有丝毫懈怠，手脚麻利地开始填装子弹。
就在他们刚刚完成这一操作的刹那，只听得 “轰隆” 一声巨响，仿佛整个大地都为之颤抖，窖门被强大的力量猛地撞开，破碎的木屑如雪花般四处飞溅。几名满脸狰狞、手持锋利倭刀的倭寇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竟是早已精心布置好的陷坑。尖锐的竹刺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们的小腿，剧痛让他们发出痛苦的嚎叫。“开火！” 张睿抓住时机，果断下达命令。刹那间，霰弹如密集的雨点般喷薄而出，在狭窄的地道里肆意横行，伴随着的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后续那些原本还想继续往前冲的倭寇见状，吓得脸色惨白，再也不敢贸然冒头。
可与此同时，城外的战斗已然全面打响。宁王麾下威力巨大的回回炮再次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这一次，它的目标是至关重要的南城水关。沉重的炮弹呼啸着划破长空，重重地落在闸门之上，坚固的铁皮被砸出深深的凹陷，四周的水花被高高溅起，足足有数丈之高。而另一边，狼兵们个个骁勇善战，他们高举着云梯，如潮水般向东城城墙发起了猛烈的冲锋。城头上，标枪如同密集的雨点一般倾泻而下，守城的民壮们被迫纷纷躲到城垛后面寻求掩护，手中只能慌乱地捡起石头，朝着下方的敌人用力砸去。
“周昂的骑兵到底在哪里？” 张睿望着东城那一片混乱不堪的景象，心中焦急万分，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就在他心急如焚之时，城南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又清晰的马蹄声 —— 原来是周昂带着精锐的骑兵风驰电掣般回来了！他们行动迅速且果断，不仅成功截住了敌人的地道出口，还意外缴获了三车极具杀伤力的 “万人敌”。此刻，这支骑兵队伍正以雷霆万钧之势从侧翼迅猛冲向狼兵的云梯队。只见马刀在阳光下寒光闪烁，挥舞之间，云梯纷纷被砍断，失去支撑的狼兵们从半空中直直摔落下去，发出阵阵惨烈的叫声。
严东眼见攻城计划遭遇重大挫折，又损失了珍贵的 “万人敌”，气得暴跳如雷，站在城下破口大骂，却也无计可施 —— 毕竟宁王的主力部队还在十里之外，目前能够调动的力量仅有狼兵与倭寇，凭借这样的兵力根本无法突破安庆坚固的防线。无奈之下，他只得咬咬牙下令暂时撤退，重新谋划进攻策略。
攻城的压力虽暂时得到了缓解，但张睿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赶忙派人仔细清点缴获的 “万人敌”，这些陶制的大燃烧弹外观粗糙却暗藏凶险，里面满满当当装满了硫磺、硝石与碎铁。一旦被点燃，便能喷出高达丈余的熊熊火焰，倘若真的被扔进城内，必将引发一场可怕的灾难，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崔文则积极组织民壮前往粮窖进行加固工作，他们在地道入口处小心翼翼地填上沙土，又浇上黏稠的桐油，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点火抵御敌人。
然而，新的危机很快就接踵而至。午时刚过不久，派去侦查敌情的斥候便匆匆忙忙地赶回来，脸色苍白如纸：“大人！不好了！宁王的主力部队已经赶到了！而且还带来了十门‘红夷炮’—— 就是那种葡萄牙人卖给他们的重型火炮，其威力远比回回炮强大得多！” 张睿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猛地一凛 —— 红夷炮（明代对西方前装滑膛炮的称呼）在正德年间虽说尚未大规模传入中原，但已有少量通过走私渠道流入东南地区。这种炮威力惊人，一炮轰出，便能轻易轰塌数丈长的城墙。宁王竟然能够买到这种先进的武器，很显然，严东与葡萄牙人之间早就暗中勾结在了一起。
“立刻全力加固城墙！” 张睿当机立断，下达了紧急命令，“把所有能拆下来的门板、房梁统统搬到城头，堆砌成坚固的防护墙！” 百姓们听闻后纷纷积极响应号召，有的奋力扛着沉重的门板，有的齐心协力推着粗大的木梁，甚至连城隍庙里供奉的神像都被拆除，所得的木料全部用来加固城墙。
可惜的是，时间实在过于紧迫。未时三刻，宁王的红夷炮正式开始发威，一枚枚炮弹如流星般划过天际，精准地落在西城墙上。刹那间，坚固的城砖被炸得四分五裂，碎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落在城内各处。附近的民房土墙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纷纷开裂，惊恐万分的百姓们尖叫着四处逃窜，匆忙躲进地窖以求自保。仅仅片刻功夫，西城的缺口就迅速扩大到了三丈宽。宁王的步兵们整齐地列成方阵，手持长枪，迈着沉稳的步伐向缺口冲来。盾手们举着厚重的盾牌走在最前面，矛手们紧随其后，整个方阵宛如一堵移动的钢铁长城。
“火铳手！集中火力，瞄准敌方方阵！” 张睿扯着嗓子大声喊道。然而，现实却无比残酷，火铳的有效射程远远不及红夷炮，射出的铅弹无力地落在方阵前的铁皮盾上，根本无法对其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周昂见状，果断带领骑兵从北城奋勇冲出，试图绕到方阵的侧翼发起突袭，却不幸遭遇了宁王的游骑兵拦截。双方在城外广阔的麦田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奔腾的马蹄无情地踏倒了大片麦苗，很快，鲜血便染红了这片土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城南突然传来一阵激昂的号角声 —— 那既不是宁王军队所使用的铜号，也不是边军常用的号角，而是南京卫所特有的 “集结号”！张睿急忙抬头望去，只见南面的官道上，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正急速奔驰而来。旗帜迎风飘扬，上面清晰地绣着 “南直隶卫所” 几个大字，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将领正是南京兵部的参将吴谦！
“是南京的援军到了！” 城楼上的士兵们目睹这一幕，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士气瞬间高涨起来。吴谦率领军队一路疾驰到城下，毫不犹豫地带领着战士们向宁王的方阵发起了猛烈的进攻。火铳手们在距离敌人百步之外整齐列队，一起扣动扳机，密集的子弹如狂风暴雨般射向敌阵。方阵中的铁皮盾被接连击穿，步兵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周昂也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迅速带领骑兵冲杀过来，与吴谦的军队顺利汇合。两军紧密配合，形成夹击之势，很快就将宁王的方阵冲得七零八落。
宁王见援军到来，只能下令撤退，红夷炮也被拖了回去，只留下满地的尸体与废弃的云梯。安庆城的危机暂时解除，张睿、崔文、周昂与吴谦在城楼上汇合，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可吴谦带来的消息却让众人的心再次沉了下去：“杨阁老在京城被浙党余孽牵制，只能派我带五千卫所兵来援，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福建的倭寇又增兵了，约莫五千人，已攻占了漳州，正向安庆赶来。宁王也派人去联络四川的土司，想让他们从西面夹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张睿看着城外远处的宁王大营，心中清楚：这只是暂时的胜利，更大的危机还在后面。倭寇与四川土司若真的到来，安庆将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而他不知道的是，严东此刻正躲在宁王的帐中，手里拿着一封密信 —— 是从京城浙党那里发来的，说已买通了吴谦军中的一名千户，准备在夜间偷袭粮窖，里应外合拿下安庆。
夜幕降临，安庆城的灯火渐渐亮起，士兵与百姓们围着篝火庆祝胜利，却没人知道，一场新的阴谋已在暗中酝酿。张睿站在城楼上，望着满天的繁星，心中满是担忧 —— 他不知道今夜的安庆，能否平安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