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七年三月十九,晨曦微露,南京聚宝门的晨雾如轻纱般弥漫,尚未完全散去。然而,在这宁静的清晨,城根下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张睿听到这声音,急忙勒住马缰,定睛一看,只见两名衣衫褴褛的饥民正为半块发霉的麦饼在泥水中激烈地扭打在一起。泥水和着鲜血溅落在残破的棉絮上,形成了一幅令人不忍直视的画面。
不远处,原本应该紧闭的粮店门板已被砸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些残骸。那块写着“平价粜粮”的木牌也歪斜地插在瓦砾堆中,上面的字迹被唾沫和泥浆糊成了一团黑色,难以辨认。
“大人,昨夜西城又发生了三场抢粮事件,巡城兵前去弹压时,有七人受伤。”赵忠捂着还在渗血的额头,匆匆赶来向张睿禀报。他昨夜从箭楼的废墟中艰难地爬出来后,仅仅歇息了两个时辰,此刻眼窝深陷,青黑如墨,满脸疲惫之色。
“许尚书派去苏州调粮的信使回来了,”赵忠喘息着继续说道,“他说李东阳的快船把漕运线给堵住了,苏州知府担心惹祸上身,只肯出五百石糙米,而且还得我们自己去运。”
张睿轻盈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双脚稳稳地落在地上。他的靴子立刻被黏腻的血水浸湿,每走一步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毫不顾忌地踩着血水,径直走向粮店。
粮店的掌柜惊恐地蜷缩在柜台后面,满脸泪痕,嘴里不停地哭骂着。张睿定睛一看,只见货架上空空如也,连最廉价的糠麸都没有剩下一点。
更让他痛心的是,在墙角处,竟然堆积着几具饿死的流民尸体。这些尸体被破烂的草席随意地掩盖着,露出的脚趾已经被冻得发紫,仿佛在诉说着他们生前的悲惨遭遇。
这一幕,正是正德年间南畿粮政崩坏的真实写照。漕运被浙党把持,地方官员为了自保,对粮食问题不闻不问。一旦遭遇兵祸,原本就脆弱的储粮体系瞬间崩塌,无数百姓因此而饿死。
张睿的眉头紧紧皱起,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先开府库放粮!”他的声音在晨雾中回荡,仿佛能穿透这无尽的黑暗。
“每户每日发米二升,老人和孩童加倍发放,凭户籍牌领取。锦衣卫负责盯着账目,谁敢克扣一粒米,立刻斩首!”张睿的命令如同一道惊雷,在这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震撼。
接着,他转头看向赵忠,严肃地吩咐道:“你带五十人去应天府衙调取户籍册,按照坊巷逐户登记,绝对不能遗漏任何一个人,也绝不允许有人冒领。”
赵忠刚领命要走,街口突然传来马蹄声,一名神机营士兵浑身是血奔来,马鞍上绑着个渗血的布包:“张大人!许尚书派去常州调粮的队伍遇袭了!这是从刺客身上搜的!”
布包里突然滚出了半块青铜腰牌,上面赫然刻着“宁王府护卫”五个篆字,那字刻得极深,仿佛要将这腰牌生生地刻穿一般。而腰牌的边缘,还沾染着一抹新鲜的血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张睿的指尖轻轻地抚过腰牌上的云纹,他的心跳却猛地沉了下去。宁王朱宸濠,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如雷贯耳。正德二年,宁王靠贿赂刘瑾恢复了护卫,去年更是通过陆完等人不断地巩固自己的势力。如今的江西官场,早已被宁王的势力所渗透,可他怎么会和李东阳搅在一起呢?
张睿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各种可能的情况。然而,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备马!去兵部见许大人!”张睿毫不犹豫地喊道。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急迫。
话音未落,一匹雄健的战马便如闪电般疾驰而来。张睿身手敏捷地翻身上马,手中的马鞭狠狠地一挥,那战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而出。
马蹄溅起的泥水如雨点般洒落在饥民们的身上,但此时的饥民们却没有一个人再敢争抢。因为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个身着锦衣卫官服的人,手中的绣春刀比饥饿更让人胆寒。
张睿的身影在街道上疾驰而过,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兵部,见到许大人,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穿过了三条繁华的街道,兵部衙门前的景象让张睿大吃一惊。这里已经挤满了请愿的官吏,他们手中高举着奏书,口中呼喊着各种口号,场面异常混乱。
而在人群的最前方,户科给事中周钥正满脸焦急地举着奏疏,哭喊着:“张大人!再调不到粮,城内生变只在旦夕啊!”
许进在签押房里急得团团转,案上摊着各地的回文,苏州、松江、常州的复函都写着 “粮储空虚”,只有镇江知府偷偷回信,说有三千石漕粮藏在丹徒港的废弃仓里,可港外全是李东阳的快船。见张睿进来,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王敬招了!他不仅是李东阳的人,还按月给宁王府送粮秣,那腰牌是宁王府护卫的信物!”
张睿将腰牌拍在案上:“朱宸濠想坐收渔利!李东阳攻南京,他在江西策应,等咱们两败俱伤,他再挥师东下!” 他指着地图上的丹徒港,“镇江那批粮必须取,我带神机营去突围,你坐镇城里,盯着放粮和查内奸,但凡有官吏敢通敌,直接用尚方剑斩!”
正德七年的漕运线本就由户部四员监兑官分掌,丹徒港恰在南直隶监兑官的辖境。张睿让人取来朝廷颁给监兑官的鎏金牌符,这是正德七年新制的信物,凭此可调度沿途卫所兵。午后时分,他带着一百神机营精锐、五十名锦衣卫,驾着五艘快船从秦淮河出发,船舷上插着 “户部监兑” 的旗号。
江面上雾气弥漫,每隔三里就有李东阳的快船巡逻。张睿让船工收起风帆,用长篙贴着芦苇荡划行,船底擦过淤泥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行至丹徒港外,果然见十艘倭寇快船横在水面,船舷上架着火铳,船头插着 “李” 字黑旗。
“亮牌符!” 张睿站在船头,将鎏金牌符举过头顶。倭寇头目眯着眼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芦苇荡里突然射出几支火箭,正中快船的风帆。“动手!” 张睿大喊,神机营的佛郎机小炮(仿制葡萄牙的小型火炮)立刻开火,铅弹呼啸着砸穿快船的船板,海水瞬间涌进船舱。
倭寇们慌乱地救火,张睿趁机带领士兵驾着快船冲过去,锦衣卫挥舞绣春刀砍断敌船的缆绳,神机营用火铳扫射甲板。那倭寇头目见势不妙,跳水要逃,被陈老栓一渔叉刺穿肩膀,拖上船来。“李东阳在哪?” 张睿踩着他的后背喝问,头目啐了口血:“李大人在焦山等宁王府的人,等拿到宁王府的粮,就踏平南京!”
丹徒港的粮仓藏在山坳里,三百名民夫正等着搬粮。张睿让人将糙米分装到二十艘渔船上,刚要出发,远处突然传来炮声 —— 李东阳的主力船队杀过来了!“陈老爹,你带民夫走水路,往南京方向突围!” 张睿下令,“我带神机营断后!”
五艘快船横在港口,佛郎机小炮对准了驶来的敌船。李东阳站在主舰的甲板上,看到张睿的旗号,冷笑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开炮!” 葡萄牙战船的巨炮轰鸣,炮弹落在水里炸起数丈高的水花,快船被震得左右摇晃。
“瞄准敌船的舵!” 张睿大喊。神机营的炮手调整炮口,铅弹正中一艘快船的船舵,那船瞬间失去方向,撞在礁石上。激战半个时辰,张睿的快船已被击沉三艘,火药也快用完了。就在这时,江面东侧突然响起号角 —— 是许进派来的援军!二十艘装满石头的破船顺流而下,撞向李东阳的船队,倭寇快船躲闪不及,被撞沉了四艘。
“撤!” 李东阳气得脸色铁青,只得下令退兵。张睿趁机带着粮船冲出包围圈,望着远去的敌船,他松了口气,却没注意到船舱底部,那倭寇头目偷偷藏了半封染血的密信。
次日清晨,粮船抵达南京,城门口排起了领粮的长队。张睿刚踏进兵部衙门,赵忠就拿着那封密信冲进来:“大人!从倭寇身上搜的,是宁王府给李东阳的信!” 信上的字迹潦草,只残留 “三月廿三”“南昌兵发”“共取金陵” 等字样,落款是 “宸濠”。
“三月廿三!就是后天!” 许进瘫坐在椅子上,“朱宸濠要起兵了!他手里有护卫军三万,还有从广西买的狼兵,要是和李东阳汇合,南京必破!”
张睿紧紧捏住手中的密信,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安。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王守仁在宣府的艰难处境——鞑靼的威胁尚未解除,宁王却又要起兵反叛,大明如今可谓是腹背受敌,形势异常严峻。
张睿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当机立断,立刻派人给王守仁送信,告知他南京这边的紧急情况,并叮嘱他务必小心应对。同时,他传令南京周边的卫所,要求他们火速增援,以应对可能发生的危机。
然而,就在他刚刚安排好这一切时,西城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紧接着,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满脸惊恐地喊道:“大人!不好了!宁王府的使者带着几百人强行闯城了,他们口口声声说要见李东阳的内应!”
张睿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至极。他二话不说,猛地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街口疾驰而去。
刚到街口,张睿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一群身着宁王府护卫服饰的人,正与锦衣卫们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刀光剑影交错,喊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整个场面混乱不堪。
而在这群人的最前方,站着一个手持玄铁剑的男子。他的腰间,赫然挂着一块与之前所见相同的青铜腰牌。看到张睿出现,那男子突然发出一阵张狂的大笑:“张指挥使,宁王殿下有令,凡献南京者,皆可封万户侯!你若是个聪明人,就赶紧归顺我们吧!”
就在张睿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炮声,犹如雷霆万钧,震耳欲聋。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只见李东阳的船队不知何时竟然又折返了回来,而且速度极快,如同一群凶猛的巨兽,直扑聚宝门而来。
佛郎机炮的炮弹呼啸着划过天空,带着死亡的气息,狠狠地砸落在聚宝门的城楼上。刹那间,城楼上砖石横飞,木屑四溅,原本坚固的城墙也被轰出了一个个巨大的缺口。张睿见状,心中大骇,急忙回头看去,只见城楼上那面象征着大明王朝的“明”字大旗,在狂风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可能被撕裂。
而城下的宁王府护卫们,则趁着这股混乱,越发勇猛起来。他们如同一群饿狼,疯狂地扑向城门,与守城的士兵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张睿手中的神机营精锐,此时也只剩下了区区五十余人,而且个个都身负重伤,疲惫不堪。
更让张睿心凉的是,那宁王府的使者突然高高举起一支火把,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身边的火药桶。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火药桶猛然爆炸,巨大的气浪如同一股狂暴的飓风,将张睿狠狠地掀翻在地。
张睿只觉得眼前一黑,意识渐渐模糊。在迷蒙之中,他隐约看到越来越多的宁王府护卫如潮水般冲进了城门,而李东阳的战船也已经逼近了江岸,眼看就要登陆了。
此时此刻,张睿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他想起了王守仁的回信,不知道那封信是否已经在路上,能否及时赶到。而宣府的鞑靼骑兵,是否会趁着南京城陷入混乱之际,趁机南下呢?
南京城,这座曾经坚不可摧的城池,如今真的还能守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