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明那句话,像一枚冰冷的钉子,将他最后的尊严和侥幸钉死在原地。
——“你可能需要更专业的精神科干预。”
不是建议,不是关切,是结论。一个穿着警服、代表着理性和秩序的人,对他精神状态下的结论。
两名随行警员沉默地站在一旁,他们的目光刻意避开林深惨白的脸,那种回避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判。他们开始熟练地、近乎程式化地检查公寓的其他房间,动作利落,公事公办,仿佛在清理一个即将被封锁的现场,而不是一个活人的家。
林深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靠着翻倒的落地灯底座,碎片硌着他,却感觉不到疼。他看着高建明沉稳指挥的背影,看着警员们毫无异常的手指(刚才那个年轻警员呢?他没再进来?),看着那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异状的水晶球。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底的无力感,像水泥一样灌满他的胸腔,凝固了他的血液。
他还能说什么?
指着那干净的水晶球,再次嘶吼里面有会动的墨黑色眼睛?描述老宅祠堂里跪满背上写日期的家人?还是掏出那张根本不存在的、印着“柒”字的掌心给他们看?
他只会被更快地、更不容置疑地送进某个精神病院的隔离病房。
他们甚至不会用束缚衣,只会用那种“为你好的”、“科学的”、“充满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给他注射冰冷的药剂,让他彻底沉入混沌的黑暗。
那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不!他不是疯子!那些不是幻觉!
可是……证据呢?
谁又能证明?
高建明结束了简单的巡查,走回他面前,蹲下身,目光与他平视。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和探究,只剩下一种公式化的、近乎疲惫的平静。
“林先生,我们已经检查过了,你的公寓很安全,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也没有任何你所说的‘异常物品’。”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鉴于你目前的情绪状态,我强烈建议你,立刻联系你的医生,或者我们可以帮你联系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紧急干预小组……”
“不!”林深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垂死挣扎般的急促,“不用!我……我联系我的医生!我认识很好的医生!陈教授……对,陈教授!”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慌忙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手指抖得厉害。
高建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表示相信。那种沉默,比任何质疑都更令人窒息。
几分钟后,林深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语无伦次地在电话里向陈教授的助理说明了情况,恳求对方立刻安排一次紧急门诊。挂断电话,他虚脱般地靠在墙上,不敢看高建明的眼睛。
“他……陈教授的助理说,一小时后可以加塞一个门诊。”林深的声音低得像呓语。
高建明点了点头,站起身:“很好。我们现在送你去医院。”
不是询问,是通知。
林深没有反抗的力气,甚至没有反抗的念头。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两名警员一左一右地“搀扶”起来,带离了这间曾经代表着他所有成就与安全感的公寓。
警车一路沉默地驶向私立医院。
车窗外,都市繁华依旧,阳光刺眼。但这一切落在林深眼里,都隔着一层灰蒙蒙的、不真实的毛玻璃。他蜷缩在后座,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那些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似乎总在不经意间闪过扭曲的、一帧帧熟悉的飞檐斗拱和老街景象。
是幻觉吗?
他闭上眼,不敢再看。
陈教授的诊室,依旧雅致安静,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香氛的味道。但这一次,林深感受不到丝毫舒缓,只觉得一种被放在显微镜下审视的冰冷。
高建明没有跟进来,只是和门口的警员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但那种无形的压力,依旧弥漫在空气中。
陈教授的表情比上次更加凝重。他仔细听取了林深混乱不堪、夹杂着哭泣和颤抖的叙述——这一次,林深几乎没有任何隐瞒,从循环的噩梦,到掌心的字迹,到老宅的诡异,再到公寓里出现的墨渍、异常声响和那颗“会动”的水晶球。
他甚至提到了那个指尖有墨渍的年轻警员。
陈教授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用笔记录一下,眉头越皱越紧。
听完之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林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沉重,“你描述的这些症状……非常典型。”
典型?
林深的心猛地提起。
“严重的焦虑障碍,伴随显着的现实解体与人格解体症状,以及……被害妄想。”陈教授的语气带着一种医学化的冷静,却字字如锤,“长期的极端压力是诱因,导致你的大脑认知功能出现了偏差,将内心的恐惧投射到了外部世界,并赋予了它们极其逼真的细节。”
“不……不是投射!它们是真的!”林深激动地想站起来,却被旁边护士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按回了椅子上。
“我理解你此刻的感受,那些体验对你来说百分之百真实。”陈教授试图让语气显得更有共情力,但那种专业的疏离感反而更令人绝望,“但从医学角度,我们必须排除器质性病变,然后针对精神症状进行干预。你之前服用的小剂量安神药物显然已经无法控制情况。”
他拿起笔,开始快速书写处方。
“我们需要调整方案。我会给你换用更强效的抗焦虑药物,并且增加一种小剂量的抗精神病药物,用于控制妄想症状。你必须立刻开始规范服用,并且……”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深,眼神不容置疑,“你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林先生。在药物起效、情况稳定之前,你不能再独自待着。”
住院。观察。抗精神病药物。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深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他想尖叫,想反驳,想撕掉那张正在被写下的处方。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高建明的话,警察的审视,还有眼前这位权威医生冷静的诊断,共同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坚不可摧的网,将他所有的“疯话”都牢牢定义为病症。
他被“科学”和“理性”联手,温柔地、不容反抗地,关进了一个透明的精神病囚笼。
护士拿着处方出去了。诊室里只剩下他和陈教授。
陈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似乎也有些疲惫。他看向林深,语气缓和了些,像是想最后安抚一句:“林先生,相信我,现代医学对这类情况有很多办法。你需要的是休息,和彻底的放松,让大脑……”
他的话没有说完。
诊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之前那个护士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陈教授,药房那边说,您刚开的这种新型抗焦虑药,库存刚好用完了一—需要从中心药库调,大概需要半小时。您看……”
陈教授皱了下眉,似乎有些不悦,但很快挥了挥手:“那就先等半小时。先把其他药拿来。”
“好的。”护士缩回头,关上了门。
诊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林深低着头,看着自己干净却依旧隐隐灼痛的左手掌心,万念俱灰。
就在这时,陈教授似乎想再找些话安抚他,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刚才书写处方时垫在手下的一本便签簿。
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眉头紧紧锁起,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困惑的神情。
他拿起那本便签簿,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
林深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那本纸质细腻的白色便签簿最上面一页,在陈教授刚才书写处方时笔尖用力划过的位置……
竟然清晰地、渗透般地映出了下面一页的些许字迹。
那字迹是淡淡的铅笔印痕,似乎是之前某次记录时留下的。
映出来的,是几个模糊的数字和汉字笔画。
组合起来,依稀可辨——
“农历柒月廿壹”。
和他掌心的日期,一模一样!
陈教授盯着那映出来的字迹,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几个字上摩挲了一下,脸上的困惑越来越重,甚至……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恍惚。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深。
那一刻,他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医学冷静和权威,而是掺杂进了一丝……
难以置信的惊疑。
仿佛某个他坚信不疑的世界基石,突然松动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林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
他死死盯着陈教授脸上那转瞬即逝的惊疑。
诊室里,只剩下仪器低微的嗡鸣声。
以及一种……
陡然变得无比沉重的、
死一般的、
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