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入老宅前院,碾过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几丛野草,停稳。司机小跑着下来开门,林深弯腰下车,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他下意识眯了眯眼。
空气中弥漫着老宅特有的、陈旧木料混合着淡淡尘土和植物腐朽的气息。不是梦里那令人窒息的墨臭和霉味。蝉鸣在古老的榕树间嘶哑地叫着,反而衬出一种沉闷的宁静。
他站定,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目光扫过眼前这幢熟悉又陌生的宅邸。飞檐斗拱,斑驳的院墙,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没有凝固的灰暗天空,没有变成青石板路的停车场。
掌心也没有灼热的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梦里那些狰狞的画面从脑中驱散。只是梦,他再次告诉自己。压力太大了。
抬步迈过那扇漆黑沉重的门槛,走进前厅。
厅堂里光线偏暗,却并非烛火摇曳,而是从高高的雕花窗棂透进来的、被滤过的自然光。老式的吊扇在头顶缓慢转动,发出规律的嗡嗡声。
几张太师椅上,父辈那一代已经就坐。
二叔端着紫砂壶,正慢悠悠地啜着茶,看到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三婶拿着把绣绷,手指飞针走线,头也没抬。父亲坐在主位旁边,手里摊着一份报纸,看得专注,仿佛没察觉他进来。
气氛算不上热络,甚至有些冷淡,但这才是林家一贯的调性。各自守着各自的角落,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与距离感。没有梦中那整齐划一的跪拜,没有死寂的沉默,更没有背上骇人的墨字。
林深紧绷的神经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分。
视线转向右侧。
大姐林薇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一张软榻上。她穿着素雅的棉麻长裙,正侧着身子,耐心地哄着身边五六岁大的儿子小哲吃东西。
小哲手里拿着个小兔子形状的豆沙包,吃得脸颊鼓鼓囊囊,嘴角还沾着一点馅料。林薇拿着手帕,轻柔地替他擦拭,眉眼温和,低声说着什么。小哲被她逗得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打破了厅堂里过于沉静的氛围。
阳光透过窗格,恰好落在他们母子身上,勾勒出一层温暖的光晕。食物香甜的气息淡淡飘散过来。
平和,宁静,甚至带着点琐碎的家庭温情。
这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林深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心里那根紧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稍稍松动了一些。也许真的是他想多了。那个噩梦,不过是精神过度紧张的产物。
他朝着大姐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了些。
“大姐。”他出声招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林薇闻声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小深来了?路上堵吗?”
“还好。”林深应着,目光落在小哲身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哲又长高了。”
小哲嘴里塞满了包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小舅舅!”圆溜溜的眼睛笑得弯起来,天真无邪。
然而,就在林深的手触碰到小哲柔软头发的一刹那——
孩子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
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极快地、近乎难以察觉地眨动了一下。
就在那眨眼的一瞬,林深似乎看到,小哲那黑白分明的瞳孔深处,掠过了一抹极其短暂的、诡异的……反光?
油亮的,墨黑的。
像梦里那两潭深不见底的墨池,倏忽一闪,旋即消失。
快得让他怀疑是不是阳光晃了眼产生的错觉。
小哲已经恢复了正常,继续努力咀嚼着嘴里的包子,腮帮子一鼓一鼓。
林深的手僵在半空,心底刚刚平复的寒意猛地又窜了起来,头皮一阵发麻。
“怎么了,小深?”林薇注意到他瞬间的失态,有些疑惑地问。
“……没什么。”林深迅速收回手,插进西装裤兜里,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可能有点累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小哲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厅堂内的其他人。
二叔放下了紫砂壶,拿起旁边的报纸,抖了抖。三婶的绣花针在布料间穿梭,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父亲依旧看着报纸,似乎对这边的动静毫无所觉。
一切如常。
可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却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缠绕上林深的心脏。
太正常了。
正常得……像是精心排演过。
每个人的动作,每个人的表情,甚至那吊扇转动的频率,窗格外阳光的角度,都透着一股被精确计算过的、严丝合缝的……秩序感。
缺乏真正活人该有的那种微小的、无序的鲜活气。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按下了某个开关,将整个场景设定在了“平和宁静的家宴前奏”这一档。
而小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墨黑反光,像是这个完美程序中,一个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人窥见背后恐怖的……小小故障。
林深站在原地,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听着小哲咀嚼食物的声音,听着吊扇的嗡鸣,听着报纸翻动的轻响。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不再令人安心,反而变成了一种低沉的、无所不在的背景音,压抑地笼罩着他。
他忽然意识到。
这场家宴,或许从他踏进老宅的这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而梦,从未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