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尽,晨光熹微。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再次停在了重庆南郊的这片荒地前。
车门打开,刘睿从车上走下。他的身后,跟着两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青年,他们穿着便服,但腰间鼓起,步伐稳健,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
这是他父亲刘湘派来的护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刘睿对此心知肚明,并未点破。
白天的第三修械所,比昨夜在车灯下看到的,更显破败。
半塌的院墙外,野狗刨食。院内,半人高的杂草疯长,将锈迹斑斑的铁轨彻底掩埋。几栋厂房的砖墙上爬满了青苔,巨大的玻璃窗碎裂了大半,黑洞洞的,像是骷髅的眼窝。
一阵风吹过,松动的铁皮屋顶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回荡在死寂的厂区里。
“二少爷,就是这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厂区门口的传达室里传来。
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不甚合体的绸布短褂,手里还端着一个紫砂茶壶,对着刘睿的方向随意地扬了扬下巴。
“我姓钱,这儿的管事。”
他甚至没有走下台阶,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刘睿,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敷衍。
刘睿知道,这位钱管事,是他那位“多宝道人”范绍增叔叔的远房亲戚。一个典型的眼线。
“钱管事。”刘睿平静地点点头,“带我看看吧。”
“好说。”
钱管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下台阶,领着刘睿往里走。他的脚步拖沓,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边走,一边用一种逛自家后院的闲散口气介绍着:
“二少爷,您可看好了,这就是咱们的家底。”
他用茶壶指了指第一间厂房。
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铁门,一股浓烈的铁锈和霉味扑面而来。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投下道道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厂房里,几台巨大的机器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静静地趴窝。德制的老式车床、铣床,机体上覆盖着厚厚的油污和铁锈,传动的牛皮带早已风化断裂,软塌塌地垂落下来。
“这些,可都是宝贝。”钱管事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这么跟你说吧,这么老的古董,就是去鬼市都淘换不到了。就是……几百年没响过了。”
刘睿走到一台卧式车床前,伸出手指在导轨上轻轻一抹。
满手油腻的铁锈。
他再走到另一间厂房。
这里是仓库,墙角堆着小山般的废旧零件。断裂的枪托、变形的枪管、炸膛后扭曲的机匣,胡乱地堆在一起,像一座钢铁的坟场。
“这些是历年报废的枪械,回炉都嫌费功夫。”钱管事撇撇嘴。
最后,他带着刘睿来到了厂区角落的一排平房前。这里是工人的宿舍和食堂。
还没走近,就闻到了一股酸腐的气味。
十几个工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屋檐下,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有的在晒太阳,有的在低头捉虱子。他们看到刘睿一行人过来,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随即又低下头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钱管事指着这些人,像是介绍一群牲口。
“喏,账面上,这就是咱们修械所全部的人手了。老的掉牙,病的下不来床。全指着所里发口吃的,吊着命。”
他领着刘睿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了传达室门口。
钱管事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他靠在椅子上,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刘睿。
“二少爷,厂子您也看了。现在,咱们该谈谈钱的事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大帅给的五千块大洋,听着是不少。”
“可您知道吗?这十几号工人,咱们已经欠了他们三个月的工钱了。按照大帅的规矩,不能亏待弟兄,这笔钱,得补上吧?这就去了小一千。”
“现在您来了,这厂子要开工,肯定要裁人。这帮老弱病残干不了活,得给一笔安家费,让他们滚蛋吧?一人给个几十块,让他们回乡下买几亩薄田,这又是小两千。”
“算下来,三千块就没了。”
钱管事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剩下的两千块,您打算干什么?买几吨煤?还是换几根生锈的皮带?”
“二少爷,我劝您一句。这地方,就是个无底洞。您把钱发下去,落个仁义的名声,然后回公馆该吃吃该喝喝,不好吗?听叔一句劝,这里面的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何必趟这浑水呢?”
他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身后的两名护卫,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他们显然也认为,这位二少爷接下的是一个烫手到极致的山芋,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然而,刘睿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沮丧或愤怒。
他甚至没有看那个喋喋不休的钱管事。
从进入厂区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一直在观察。
他看到了厂房角落里,一台还能看出保养痕迹的磨床上,放着一块擦得锃亮的油石。
他看到了废料堆旁,一个头发花白、腰都快直不起来的老人,正佝偻着身子,用一把小锉刀,仔细地打磨着一个还能用的撞针。
他更看到了那十几个看似麻木的工人里,有三四个人,虽然同样衣衫褴褛,但他们的手,指甲缝里没有污垢,指关节粗大有力,布满了老茧。
当钱管事在介绍那些报废机器时,他们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此刻,他们就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沉默地看着这边,手里却下意识地摩挲着随身携带的卡尺和扳手。
那些工具,被他们擦得油光发亮。
这些人的眼神里,还有光。
那是对技术最后的坚守和热爱。
钱管事还在喋喋不休,炫耀着自己的“精明”。
刘睿却突然打断了他。
“钱管事。”
“啊?”钱管事愣了一下。
“账,我会查。人,我会用。”刘睿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命令,一块大洋也不准动。”
说完,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钱管事。
他转身,向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走去。
钱管事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错愕迅速变成了不屑和冷笑。
还查账?还用人?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他认定,这位被现实打击到的二世祖,不出三天,就会哭着跑回刘家公馆,再也不会踏进这个鬼地方一步。
刘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歪歪斜斜、写着“第三修械所”的牌子。
在钱管事看来,这里是垃圾堆,是无底洞。
可在他眼里,这个破烂不堪、无人问津的空壳子,却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礼物。
一个足以掩盖一切秘密的完美伪装。
汽车发动,缓缓驶离了这片废墟。
刘睿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昨夜在他脑海中展开的系统兑换列表,再次浮现。
【履带式蒸汽起重机:150点\/台】
【柴油发电机组(50千瓦):200点\/台】
【高精度卧式车床(1935年款):300点\/台】
……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
改造,就从今晚开始。
他对着身前的司机,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去一趟储奇门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