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生活像一碗温吞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令人不安的沉淀。自从在寺庙经书上发现那块不祥的污渍后,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全感彻底崩塌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不再是某个具体的、来自1603的怨灵,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广泛、更无孔不入的……存在感。它像潮湿空气里的霉味,像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的阴影,无处不在,却又抓不住实体。
我开始变得神经质。经过路边的垃圾桶,会下意识地瞥一眼里面有没有揉皱的黄色纸团。看到小孩玩的气球破了,红色的橡胶皮瘫在地上,心里会猛地一揪。甚至连超市里卖的那种祭祀用的、叠成元宝状的金箔纸,都能让我绕道走。我对一切与“纸”相关的东西,产生了病态的恐惧。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在梦里频繁地回到那个场景——不是1603的凶宅,而是更早之前,那个阳光公寓的夜晚。梦里,我不是旁观者,而是变成了……小美。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红袄纸人贴在我胸口的触感,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不属于自己的、扭曲的笑声,能闻到那股浓烈的纸灰和霉味。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仿佛灵魂真的被什么东西侵占过。
我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是心理作用。我甚至偷偷去看了心理医生,吞下那些据说能安抚神经的小药片。但毫无用处。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我被一阵极细微的、像是老鼠啃噬东西的“窸窣”声吵醒。声音不是来自窗外,也不是来自墙壁,而是……来自我床头的方向。
我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心脏骤停。
声音来自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机屏幕是黑的,但那“窸窣”声,却真真切切是从手机扬声器的位置传出来的!像是有无数只微小的虫子在屏幕后面爬行、啃咬。
我颤抖着伸手摸向手机,指尖触到冰凉的屏幕。就在接触的瞬间,那“窸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来!
没有解锁,没有通知。屏幕上是我的手机桌面,一张普通的风景照。但几秒钟后,照片的色彩开始扭曲、褪色,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侵蚀。最终,桌面变成了一片单调的、令人不安的暗黄色,如同陈旧粗糙的草纸。
在这片暗黄色的背景上,缓缓地、一笔一划地,浮现出几个墨黑色的字迹,像是有人用蘸饱了墨的毛笔,隔空书写:
“纸 灰 沾 身,因 果 缠 绕”
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僵硬感,和胡老太太留下的那行字迹,如出一辙!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将手机扔了出去!手机撞在墙上,屏幕碎裂,彻底黑屏。
那一晚,我再也无法入睡。蜷缩在床角,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冷汗浸透了睡衣,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纸灰沾身,因果缠绕”……这八个字,像诅咒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它不是在威胁,更像是一种……宣告。宣告我早已被标记,无法摆脱。
第二天,我请了假,魂不守舍。下午,邮递员送来一个薄薄的快递文件袋,没有寄件人信息。我狐疑地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略显陈旧的A4纸。
展开纸张,上面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一行字:
“想知道‘因果’是什么吗?城西,‘忘川’旧书店,角落里的红木匣。”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字迹是标准的宋体,毫无个性可言。但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却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忘川旧书店?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城西一条快要拆迁的老街上,门面破败,平时几乎没什么客人。它怎么会知道我的事?这个“红木匣”里又藏着什么?
这是一个陷阱吗?显而易见。但“因果”两个字,像有着致命的魔力。我知道,如果我不去,这个谜团会像毒蛇一样,永远缠绕着我,让我永无宁日。那种被未知掌控的恐惧,比直面危险更折磨人。
犹豫再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占据了上风。我决定去。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傍晚时分,我来到了“忘川”旧书店。店里果然如想象中一样昏暗、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一个戴着老花镜、干瘦得像一具骨架的老店主坐在柜台后打盹,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
我按照纸条的提示,走向书店最深处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在几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后面,我看到了那个“红木匣”。
它很小,巴掌大,颜色暗红,表面雕刻着模糊不清的花纹,像是某种符咒,又像是纠缠的藤蔓。匣子没有锁,只是简单地合着。
我的心跳得厉害。深吸一口气,我颤抖着手,打开了匣子。
里面没有机关,没有怪物。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脆弱的旧信纸,以及一张黑白照片。
我先拿起照片。照片上是一对穿着民国时期服饰的年轻男女,并肩站着,背景似乎是一个庭院。男人穿着长衫,面容清秀,带着书卷气。女人穿着旗袍,温婉秀美。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幸福。但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男人……他的眉眼,竟然和我在静安庄园看到的张承业画像,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照片上的他更健康、更有生气。
我的手开始发抖。翻过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承业与婉君订婚留念,民国二十五年春。”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张承业不是1911年就死了吗?!那这个和婉君订婚的“承业”是谁?双胞胎兄弟?还是……根本就是同一个人?!那1911年的死讯又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疑惑和不安让我呼吸急促。我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张信纸。信纸更黄更脆,上面的字迹是毛笔写的,繁体字,墨迹有些晕开,但还能辨认。这是一封没有抬头的信,更像是一篇日记或独白:
“……今日方知,胡婆所言非虚。承业之疾,非药石可医,乃祖上孽债所致,有‘阴债’缠身。胡婆言,唯有行‘替身’之法,扎纸人代受,或可瞒天过海,偷得一线生机。然此法凶险,需至亲血脉为引,且纸人需以‘怨’饲之,方能以假乱真。婉君不舍,我亦心恸。然观承业日渐憔悴,心如刀割。胡婆已备好朱砂、黄纸……成败在此一举,望上天垂怜……”
信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后面似乎被撕掉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
“替身”之法?扎纸人代受?“阴债”?“以怨饲之”?
这封信,似乎揭示了张家邪术的源头!张承业(或者某个叫张承业的人)可能真的患有某种怪病,被认为是“阴债”缠身。而那个胡老太太(胡婆),提出了用扎纸人做替身的方法来骗过所谓的“债主”!但这方法需要至亲血脉做引子,而且需要“怨气”来喂养纸人,让它看起来更像活人!
所以,静安庄园里那些纸人,那个红袄纸人……根本不是胡老太太因为丧亲之痛而疯魔的产物,而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邪恶的“替身”仪式的一部分!那个死去的儿媳和孙子……难道就是所谓的“至亲血脉”的“引子”?用他们的死,来喂养纸人,换取张承业(或他这一脉)的“生机”?
那场冥婚……难道也是仪式的一环?为了加强“替身”与本体之间的联系?或者,是为了转移某种诅咒?
而小美和我……我们这些被卷入的后来者,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新的“饲料”?还是仪式失败后,怨气扩散波及的倒霉蛋?
“纸灰沾身,因果缠绕”……我明白了。从我无意间介入开始,我就已经沾上了张家这段跨越数十年的、血腥而邪恶的“因果”!我不是随机被选中的受害者,而是这条诅咒链条上,早已被标记的一环!
那本寺庙的经书,手机上的字迹,还有这个神秘出现的红木匣……这一切,都不是偶然!是这条“因果”线,在主动找上我!有某种力量,或者某个知情人,在引导我去揭开这一切!
我拿着信纸和照片,瘫坐在旧书店肮脏的地面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恐惧已经达到了顶点,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原来,我所以为的逃离,从来就不存在。我从一开始,就走在一条被设定好的、通往黑暗真相的路上。
书店角落里,那个一直在打盹的老店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透过厚厚的镜片,静静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又缓缓阖上。
我挣扎着站起来,将信纸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把空了的红木匣放回原处。然后,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踉跄着走出了“忘川”书店。
外面,华灯初上,小城夜色温柔。但我知道,在这片温柔的夜色之下,一条冰冷而血腥的因果线,正紧紧地缠绕在我的脖颈上,并且,正在无声地……收紧。
下一个“提示”,会在哪里出现?这条因果的尽头,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