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听雨”茶楼逃出来,我像一只被猎枪打伤的兔子,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狂奔。肺叶火辣辣地疼,冷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路灯的光晕在泪眼中扭曲变形,拉长又缩短,像一张张嘲讽的鬼脸。我不敢回头,总觉得身后有东西在追,是那个顶着胡老太太脸皮的沙哑男人,是那擦不掉的纸灰,是那条无形却冰冷刺骨的因果线。
一直跑到租住的一楼小屋门口,我才敢停下来,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颤抖着抬起手,摊开掌心——路灯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灰白色的粉末依旧清晰可见,像跗骨之蛆,牢牢嵌在皮肤的纹理里。我用指甲拼命抠刮,皮肤刮破了,渗出血丝,但那粉末仿佛已经和皮肉长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答案……在你身上……”
沙哑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耳边反复回响。
我连滚带爬地冲进屋里,反锁上门,插上防盗链,又搬来椅子死死抵住。我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疯狂冲洗双手,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发红、刺痛,但那灰白色的印记,依然顽固地存在着。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我瘫坐在浴室冰冷的地砖上,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如同惊弓之鸟的自己。镜中的影像,似乎比现实中的我更加模糊,更加……不真实。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一个纸糊的、涂着鲜艳腮红的轮廓。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我惊跳起来。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隔壁隐约的鼾声,甚至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都成了催命的符咒。掌心的纸灰印记,像一块永不愈合的溃疡,时刻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提醒我它的存在,提醒我那场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变化”。
第二天,我辞掉了工作。我没有解释原因,只是递交了辞呈,然后在主管和同事诧异的目光中,逃离了那个曾经以为可以安身立命的办公室。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融入正常的生活了。那条因果线,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隔绝在阳光世界之外。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拉紧窗帘,隔绝外界的一切。食物靠外卖,垃圾堆在门口,不敢轻易出门。我变得极度敏感,害怕看到任何反光的东西,害怕听到任何与“纸”相关的词汇。我甚至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墙壁里有细微的刮擦声,像是指甲在挠,又像是纸页在翻动。
掌心的灰白色印记,似乎在缓慢地……扩散。最初只是掌心几点,后来逐渐蔓延到指根,颜色也似乎加深了一些,从灰白变成了更接近……纸张的淡黄色。而且,我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僵硬感,从印记所在的位置开始,像细微的冰针,一点点向手臂蔓延。手指的活动,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
变化……真的开始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只是窗外光线的明暗变化。我像一具逐渐风干的木偶,被困在这间小小的囚笼里,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偶尔,我会收到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不再是地点,而是一些碎片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提示”:
“纸扎匠……最忌……点睛……”
“怨气……是最好的……粘合剂……”
“替身……终将……反噬……”
这些信息像拼图的碎片,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拼凑了。我知道,发送这些信息的人(或者说“东西”),正在饶有兴致地观看我的崩溃过程,像观察一只掉进蛛网的飞虫。
又是一个深夜。我蜷缩在床角,用厚厚的被子蒙住头,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纸灰和霉味的气息,却越来越浓,仿佛就萦绕在鼻尖。掌心的僵硬感已经蔓延到了手腕,皮肤摸上去有一种异常的干燥和粗糙感。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穿透雨声,钻进了我的耳朵。不是雨声,更像是……纸张摩擦的声音。而且,声音的来源……就在房间里!
我猛地掀开被子,惊恐地环顾四周。黑暗中,视线模糊。但那“沙沙”声持续着,忽左忽右,飘忽不定。
我颤抖着摸到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在黑暗中扫过——
床底下!声音来自床底下!
我屏住呼吸,心脏骤停。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手机的光柱,小心翼翼地探向床底那片浓重的黑暗。
光线下,床底积满灰尘的空隙里,什么都没有。
但“沙沙”声依旧在响,而且……越来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地面,向我爬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跳下床,退到墙角,光柱胡乱地扫射着地面!
终于,我看清了!
在地板与墙壁的夹角阴影里,有一小片……黄色的、粗糙的纸屑!像是什么东西被撕碎后留下的残渣。那“沙沙”声,正是这片纸屑在……自己移动!它像是有生命一样,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朝着我脚边的方向蠕动!
是它!是那些纸灰!它们活过来了!它们在聚集!它们在……找我!
巨大的恐惧让我发出了无声的尖叫!我抬起脚,想踩碎那片纸屑,但我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僵硬,根本无法抬起!掌心和手腕的僵硬感,此刻如同瘟疫般席卷了全身!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黄色的纸屑,蠕动着,碰触到了我的拖鞋边缘。然后,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纸屑像水蛭一样,紧紧地贴附了上去,并且,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拖鞋的布料纤维……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布料迅速失去颜色,变得干枯发黄,如同陈年的旧纸!
不!不要!
我拼命挣扎,想要甩掉它,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像一尊正在快速石化的雕像。我只能看着那死亡的黄色,从脚面蔓延到脚踝,再到小腿……皮肤传来一种被抽干水分、变得粗糙脆硬的可怕感觉!
与此同时,房间里那“沙沙”声变得密集起来!从四面八方响起!墙角、衣柜缝隙、窗帘后面……无数片大大小小的黄色纸屑,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从阴影中涌出,汇聚成一股令人作呕的黄色细流,朝着我蜂拥而来!
它们爬上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胸口……冰冷、干燥、带着浓烈霉味的触感覆盖了全身。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眼球感到干涩刺痛。我想呼吸,但喉咙像是被纸糊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最后,一片最大的、边缘带着暗红色污渍的纸屑,缓缓地、精准地,贴上了我的额头。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的意识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困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单调的黄色之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但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种轻飘飘的、干燥脆硬的……纸质触感。我试图转动眼球,但眼眶里只有干涩的摩擦感。我试图移动手指,却只听到细微的、纸张弯曲的“嘎吱”声。
我……变成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片微弱的光亮,刺破了这单调的黄色。
我“看”到(或者说感知到)了外面的景象——是我租住的那间小屋。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一切都和我“变化”前一模一样。
然后,我“看”到了“我”。
一个穿着我平时衣服的“人”,正背对着我,站在房间中央。那个“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
一张脸。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但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标准、却毫无生气的、纸扎人般的僵硬笑容。脸上还涂着两团鲜艳的、极不自然的腮红。
那个“我”,用空洞的眼睛,“看”向了墙角——也就是我现在所处的这个“视角”的方向。然后,它抬起一只苍白僵硬的手,指了指墙角,又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笑容似乎扩大了一丝,充满了无尽的嘲弄。
接着,它转过身,像提线木偶一样,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门边,拧开门锁,走了出去。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只剩下阳光,灰尘,和死一般的寂静。
而我,被困在这片永恒的黄色死寂中,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被剥离了形体、只剩下意识的……纸灰印记。
“答案……在你身上……”
原来,这就是答案。
因果缠绕的尽头,不是死亡,而是……被同化,被取代。成为一个新的“载体”,一个游荡在现实边缘的、纸质的幽灵。而那个走出去的“我”,将会带着我的皮囊,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直到……下一个被“纸灰沾身”的倒霉蛋出现。
永恒的囚禁,刚刚开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明媚,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