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左肩的冰冷,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嵌在我的骨肉里,一嵌就是十几年。
我逃离了那个被群山环抱、雾气终年不散的小村,一头扎进南方这座以湿热闻名的城市。这里没有蜿蜒的山路,没有深夜的虫鸣,只有彻夜不熄的霓虹、川流不息的车龙和永远喧嚣的人声。我找了份销售的工作,每天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挤着能把人榨出汁的地铁,和形形色色的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我努力让自己融入这钢铁森林的节奏,试图用忙碌和喧嚣麻痹自己,忘记那个夜晚,忘记左肩上那块不属于这个火热人间的冰凉。
大多数时候,我几乎成功了。白天,在冷气充足的写字楼里,在觥筹交错的饭局上,我几乎感觉不到那异样。只有偶尔,当冷风从空调口直吹到左肩,或者深夜加班,独自走在空旷的街道上,那股熟悉的、钻心的寒意才会猛地苏醒,提醒我它的存在。
它像一道隐秘的伤疤,平时藏在衣服下面,不痛不痒,但你知道它在那里,永远无法愈合。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带着这个秘密,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苟且下去,直到腐烂。
直到那个闷热的、雷雨将至的黄昏。
那天我跑一个客户,回来时错过了晚高峰的尾巴,便决定穿过老城区一条僻静的巷子抄近路回家。这一带正在拆迁,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墙上用红漆画着大大的“拆”字,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路灯坏了好几盏,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垃圾发酵的酸腐气。
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左肩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清晰的寒意,比平时更甚,像是有冰锥在往里扎。我皱了皱眉,紧了紧单肩包的带子,几乎是小跑起来。
就在快要走出巷口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一截断墙的阴影里闪了出来,挡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是个老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式中山装,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里拎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
老城区这种拾荒的老人不少,我本想侧身绕过去,但他却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臭、霉味和某种草药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正要开口,他却先抬起了头。
帽檐下,是一张布满深壑般皱纹的脸,皮肤黝黑粗糙,像老树的树皮。但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的那双眼睛——浑浊不堪,眼白泛着黄,瞳孔却异常锐利,像两枚冰冷的钉子,直直地……钉在了我的左肩上。
不是看我,是看着我的左肩!
我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比左肩的冰冷更甚。
他盯着我的左肩,看了足足有十几秒,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话,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
“啧……灯灭了一盏……惹上脏东西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灯灭了一盏……脏东西……
爷爷的话!十几年前爷爷临终前的话!在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一个素未谋面的拾荒老人,用几乎一样的字眼,道破了我埋藏最深的秘密!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他往前凑了凑,那股怪异的气味更浓了。他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我的神经:
“小年轻,不听老人言……回头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是吧?”
他顿了顿,黄浊的眼珠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转了一圈,嘴角扯出一个难以形容的、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诡异:
“灭了的灯,油尽灯枯,可就点不亮咯……那东西,怕是……要跟你一辈子喽……”
说完,他不再看我,拎起那个鼓囊的蛇皮袋,佝偻着背,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没入了旁边的断墙阴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巷子里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打着旋儿吹过。左肩那块皮肤,此刻冰得像一块烙铁,灼烧着我的神经。耳边反复回荡着老人那沙哑的声音,和十几年前爷爷临终的叮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共鸣。
他不是在胡说八道!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跟你一辈子……”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钉子,将我牢牢地钉在了这昏暗、破败的巷口。
我一直以来的侥幸,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以为远离故土就能摆脱梦魇的幻想,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那东西,没有留在山村,没有留在那个夜晚的山路上。
它跟着我来了。一直跟着。
而我左肩上这块永恒的冰凉,就是它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湿了我的衬衫,冰冷的雨水浸透布料,贴在那块冰凉的皮肤上,却奇异地没有任何感觉。
仿佛那一块的神经,早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