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大理寺内，灯火燃尽了一夜，添了又添，映照着几张疲惫而紧绷的脸。
卢凌风胸口的凤凰暖阳玉散发着稳定而温和的光晕，如同定海神针般护持着他微弱的心脉，与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阴寒之气形成僵持。但他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以及偶尔不受控制的轻微痉挛，都昭示着这种平衡的脆弱。费鸡师寸步不离，时刻关注着他的脉象，眉头锁成了川字。
裴喜君几乎一夜未合眼，就守在床边，不时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拭冷汗，喂几口参汤吊着元气。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卢凌风苍白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
苏无名站在窗边，望着东方天际那一线即将破晓的鱼肚白，心中计算着时间。最后一天了。樱桃潜入宫闱探查，风险极大，至今未归，令他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咳咳…”床上的卢凌风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比昨夜更加清明，但也更加深邃，仿佛将所有的痛苦都压抑在了眼底深处。
“感觉怎么样？”苏无名立刻走到床边。
“…还撑得住。”卢凌风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有消息了吗？”
苏无名摇了摇头。
卢凌风沉默片刻，目光转向窗外：“天快亮了。”
是啊，天快亮了。希望却依旧渺茫。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布谷鸟叫声——是樱桃约定的信号！
苏无名精神一振，立刻示意众人噤声，自己快步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
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滑了进来，正是樱桃。她脸上蒙面的黑布沾满了露水，气息有些急促，显然经历了一番奔波。
“如何？”苏无名压低声音急问。
樱桃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眼中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大人，有发现！我潜入尚药局和几位得势宦官、妃嫔关联的外廷采办处查探，虽然没直接找到火灵芝，但发现近三个月来，宫中御药房有几味珍稀的阳性药材消耗异常，尤其是…赤阳参和地心火莲子的库存记录，对不上数！”
赤阳参、地心火莲子！这都是至阳大补之药，虽不及火灵芝神异，但也极为罕见。
“对不上数？是被谁支取了？”苏无名追问。
“记录被做了手脚，支取的名义含糊不清，只标注了‘特用’。”樱桃道，“但我偷偷核对了库房实际存量，确实少了不少。而且，我听到两个值夜的小太监私下嘀咕，说前些天夜里，好像看到有人偷偷往…往太平公主府的方向运送过几个密封的箱子，里面隐隐有药味传出。”
太平公主！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这个名字从樱桃口中确认，苏无名的心还是猛地一沉。太平公主权倾朝野，势力盘根错节，若真是她与冥火教有所勾结，或者她本身就在图谋什么，那事情就远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和危险。
“还有，”樱桃继续道，“关于兵部赵铭指甲里的金色丝线，我也有发现。那种金色丝线并非宫中织造局常用，而是…来自西域贡品的一种特殊金蚕丝，产量极少，近年来除了陛下赏赐给几位重臣和亲王外，只有…只有太平公主府得到过一批，据说是用来绣制屏风。”
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了那个权倾朝野的女人！
太平公主府！冥火教所需的至阳药材可能流向那里，杀害赵铭的凶手衣物上可能沾有那里的金蚕丝！
苏无名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如果太平公主是幕后黑手，或者之一，那么他们现在所做的每一步，都可能是在刀尖上跳舞。
“另外…”樱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在探查时，隐约感觉…除了我们，似乎还有另一股势力，也在暗中关注着宫中药物的流向，行事极为隐秘，我差点被他们发现。”
还有另一股势力？苏无名眉头紧锁。是太子的人？还是…“莲花”？
情况愈发扑朔迷离。
“辛苦了，先去休息一下。”苏无名对樱桃道。
樱桃点点头，退了出去。
苏无名回到房间中央，将樱桃的发现告知了卢凌风和费鸡师。裴喜君虽然不太明白朝堂争斗的险恶，但听到太平公主的名字，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脸上忧色更重。
“太平公主…”卢凌风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冰冷如刀。他与太子交好，自然清楚太平公主与太子之间的明争暗斗。若此事真与太平公主有关，那就不止是简单的江湖邪教案件了，而是牵扯到储位之争的泼天大案！
“如果火灵芝真的在太平公主府…”费鸡师搓着手，既兴奋又担忧，“那卢小子就有救了！但…那可是公主府啊！我们怎么进去拿？”
硬闯公主府？那是找死。暗中潜入？公主府守卫森严，堪比皇宫大内，成功率微乎其微。
苏无名沉吟不语。他在飞速地权衡利弊，思考对策。直接上门索要？毫无证据，只会打草惊蛇。借助太子的力量？太子与公主势同水火，贸然将太子卷入，可能引发更大的政治风暴。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名衙役在门外禀报：“大人，府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公主府的长史，说有要事相商。”
公主府长史？在这个节骨眼上？
房间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了。苏无名与卢凌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请他到前厅等候。”苏无名沉声吩咐，随即对费鸡师和裴喜君道，“你们照顾好凌风，我去会会他。”
“小心。”卢凌风低声道。
苏无名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前厅。
前厅里，一位穿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正负手而立，打量着厅中的陈设，神态看似从容，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他便是太平公主府的长史，杜怀恩。
“苏少卿。”见到苏无名进来，杜怀恩微微拱手，算是见礼，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礼，又透着上位者府邸的优越感。
“杜长史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苏无名还礼，语气平淡。
杜怀恩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做工极其精美的紫檀木盒，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奉公主殿下之命，特将此物赠予苏少卿。”
赠物？苏无名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露声色：“公主殿下厚赐，苏某愧不敢当。不知这是…”
“听闻苏少卿麾下卢凌风将军身中奇毒，性命垂危。”杜怀恩慢条斯理地说道，“公主殿下仁德，心系臣子，特命在下送来这株‘赤焰草’，虽不及传说中的火灵芝，但也是至阳之物，或可缓解卢将军之苦，暂保性命。”
赤焰草！同样是至阳奇药，虽效果不如火灵芝，但也是世间难寻！
苏无名看着那个紫檀木盒，心中波澜起伏。太平公主不仅知道卢凌风中毒，还知道他需要至阳之物，甚至主动送药上门！她这是什么意思？示好？拉拢？还是…警告？
他上前一步，并未立刻去碰那木盒，而是看着杜怀恩：“公主殿下消息灵通，苏某感激不尽。只是不知，殿下为何对苏某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如此关怀备至？”
杜怀恩捋了捋长须，笑容意味深长：“苏少卿何必过谦？您乃狄公高徒，执掌大理寺，维护京城法纪，公主殿下身为皇室宗亲，关心臣子，体恤下情，亦是分内之事。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无名的脸，声音压低了些许：“殿下还让在下带句话给苏少卿。”
“什么话？”
“长安水深，有些案子，牵扯过广，不如就此放手，于己于人，都好。”杜怀恩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株赤焰草，便是殿下的心意。望苏少卿…好自为之。”
说完，杜怀恩不再多言，拱手一礼，便转身飘然而去。
苏无名独自站在前厅，看着茶几上那个精致的紫檀木盒，仿佛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太平公主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收买，也是毫不掩饰地威胁！送药是示好，警告他放手则是底线。
如果接受这株赤焰草，或许能暂时保住卢凌风的命，但也就意味着向太平公主妥协，很可能要放弃对欧阳明之死、锦盒乃至“诗魂索命”案的追查。
如果不接受…卢凌风可能就真的撑不过今天了。
一边是挚友的性命，一边是法律的尊严和案件的真相。
苏无名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最终，他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紫檀木盒。盒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凉意。
他打开盒盖，里面红色的丝绸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株通体赤红、形状如火焰般的草药，散发着浓郁的热力和药香。
确实是赤焰草，真品。
苏无名合上盒盖，紧紧攥着木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拿着木盒，一步步走回卢凌风所在的厢房。
屋内，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木盒。
“义兄，这是…”裴喜君疑惑地问。
苏无名将木盒放在桌上，声音低沉：“太平公主派人送来的，赤焰草。”
“赤焰草？”费鸡师眼睛一亮，扑过来打开盒子，仔细查验后，激动道，“是真的！虽然比不上火灵芝，但药性霸道纯阳，足以压制卢小子体内的寒毒至少三五日！我们有更多时间了！”
裴喜君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
然而，卢凌风却看着苏无名凝重的脸色，沉声问道：“她有什么条件？”
苏无名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她让我们…放手，不要再查下去。”
房间内瞬间安静下来。费鸡师脸上的喜色僵住，裴喜君也愣住了。
放手？意味着放任杀害欧阳明的凶手逍遥法外？意味着对“诗魂索命”案视而不见？意味着向权贵低头，罔顾法纪？
卢凌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苏无名按住。
“你怎么想？”卢凌风盯着苏无名。
苏无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呢？若用放弃追查真相来换你性命，你换吗？”
卢凌风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不换。”
苏无名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和决绝：“我就知道。”
他拿起那株赤焰草，递给费鸡师：“鸡师公，用药吧。”
费鸡师愣了一下：“可是…那公主那边…”
“药，我们用了。”苏无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案子，我们继续查。”
“她既然送药来，说明她也在忌惮我们查下去。这说明我们查的方向是对的，已经触及到了她的痛处。”苏无名目光扫过众人，“这株赤焰草，不是妥协的礼物，而是她露出的破绽，给我们的…战书！”
“好！”卢凌风低喝一声，眼中燃起熊熊战意，“这战书，我们接了！”
裴喜君看着两人，虽然心中依旧充满担忧，但也用力点了点头。
费鸡师见状，不再多言，立刻拿着赤焰草去配药。
苏无名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太平公主的威胁和利诱，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斗志。
这长安城的风雨，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他倒要看看，这重重迷雾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
赤焰草的阳刚药力开始在卢凌风体内化开，与暖阳玉的温和之力相辅相成，暂时将寒毒牢牢压制。卢凌风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精神也明显好转。
而与此同时，一场与时间赛跑、与权贵博弈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