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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景云二年，长安。
暮鼓声沉沉地掠过一百零八坊的屋檐，像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合上了这座巨城的昼目，继而点亮了夜的瞳孔。西市胡商的喧哗渐次熄灭，平康坊的丝竹却愈发清晰，但更多的坊巷，则沉入了一片被巡夜金吾卫脚步声点缀的寂静之中。然而，在这片寂静之下，某些沟渠巷道里，不为人知的暗流，正裹挟着血腥与秘密，悄然涌动。
亥时三刻，务本坊，靠近国子监的一处僻静宅邸后巷。
更夫老赵提着灯笼，缩着脖子，敲着更梆，嘴里嘟囔着这春寒料峭的天气。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湿滑的石板路上跳跃，掠过墙角堆积的杂物。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灯笼往旁边的水渠照了照。
水渠不深，平日只是流淌着些许生活污水，此刻，水面似乎被什么物件阻塞了。老赵眯起昏花的老眼，凑近了些。
灯笼的光，清晰地照亮了水渠里的“物件”。
那是一件极其刺目的、大红色的嫁衣，面料华贵，金线绣着的鸳鸯戏水图案在水波下微微晃动。穿着嫁衣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面朝下俯卧在浑浊的渠水里，乌黑的长发如同海草般散开。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她那身红嫁衣，在灯笼的微光下，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老赵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断般的呜咽，更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连滚带爬地冲向坊门，嘶哑的喊声划破了夜的宁静：“死……死人啦！穿红嫁衣的死人啊！”
消息像投石入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首先赶到的是长安县尉薛环，他带着几名不良人，脸色凝重地封锁了现场。看着水渠中那抹妖异的红，薛环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近期长安城不太平，无名尸首时有出现，但如此着装，出现在这等位置的，还是头一遭。
“去，速报大理寺，还有……金吾卫。”薛环沉声吩咐。案件发生在内城，涉及命案，又透着诡异，已非长安县衙能独立处置。
不多时，马蹄声脆，两路人马几乎同时抵达。
一路来自大理寺，为首者青衫磊落，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正是大理寺少卿苏无名。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穿着利落的胡服，眼神灵动，乃是他的侍女樱桃。
另一路来自金吾卫，铠甲鲜明，刀戟森然。为首一员年轻将领，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冷峻，正是中郎将卢凌风。他勒住马缰，目光扫过现场，在与苏无名视线交汇时，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两人因狄公之故，早有交集，虽一文一武，行事风格迥异，但在维护法度上，却有着难得的默契。
“苏大人。”卢凌风翻身下马，声音沉稳。
“卢将军。”苏无名拱手还礼，没有多余寒暄，目光已投向那渠中的红衣女尸。
裴喜君并未亲临这血腥现场，她此刻应在裴府，或者大理寺的卷宗库房。她身份特殊，虽是女子，却凭借一手精妙的绘画技艺和对医理的了解，时常为苏无名提供助力，尤其是临摹人像、分析药物方面。
薛环上前，简要汇报了发现经过。
苏无名蹲下身，不顾污秽，仔细审视着尸体周围的环境。水渠边缘有几处模糊的蹬踏痕迹，似乎死者曾有过挣扎。他示意樱桃：“看看附近，有无异常物品足迹。”
樱桃应了一声，身形一晃，便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周围的黑暗之中，轻功卓绝，探查那些常人难以触及的角落。
卢凌风则指挥金吾卫兵士扩大封锁范围，排查周边坊巷，询问是否有更夫老赵之外的人目睹异常。
“将尸身小心抬上来。”苏无名对薛环带来的仵作吩咐道。
尸体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铺开的草席上。嫁衣是上好的蜀锦，做工精细，绝非寻常百姓家所能拥有。女子年约二八，面容姣好，但此刻毫无生气，肤色是一种瘆人的青白。
苏无名戴上羊肠薄手套，亲自验看。他轻轻拨开女子湿漉漉的头发，检查颈项、口鼻。没有明显的勒痕或外伤。他又抬起女子的手，指甲修剪整齐，但就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隙里，他发现了些许异样——那不是污泥，而是一种细微的、暗红色的黏着物，还夹杂着几不可见的金色颗粒。
他小心翼翼地用银簪尖端，将那点残留物刮入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巧皮囊中。接着，他解开了女子的衣领，检查胸前是否有伤痕。
就在衣领掀开的刹那，苏无名的动作顿住了。
周围的火把光芒下，只见女子白皙的锁骨下方，皮肤上赫然浮现出几片暗紫色的斑痕。那斑痕的形状，并非寻常尸斑的淤紫片状，而是……隐约勾勒出花瓣的轮廓，一簇簇，如同印在皮肤上的诡异牡丹。
“这是……”薛环凑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尸斑？怎会是这般形状？”
卢凌风也走了过来，看到那牡丹状的尸斑，冷峻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惊疑。
苏无名眉头紧锁，用手指轻轻按压那斑痕，斑痕颜色稍褪，但指移开后，又缓缓恢复原状。“非是寻常尸斑。”他沉声道，“形态过于规整，色泽也异于常态。需费鸡师来看过方能确定。”
费鸡师，那个嗜酒如命、邋里邋遢却精通毒理与验尸的江湖郎中，此刻不知又在哪个酒肆醉卧。樱桃已奉命前去寻找。
“死者身份可查明？”卢凌风问薛环。
薛环摇头：“面容陌生，已让画师依样描绘，准备明日张贴告示，并排查近期报备的婚嫁人家。只是……”他顿了顿，“穿着如此完整的嫁衣溺亡于排水渠，实在蹊跷。是自杀，还是他杀？若是他杀，为何如此打扮？”
苏无名没有立即回答，他再次检查女子的双手，尤其是那留有残留物的指甲。“自杀者，鲜少如此盛装，更难在渠中溺亡。看渠边痕迹，或有挣扎。他杀的可能性极大。”他抬起那装有指甲残留物的皮囊，“此物，或许是关键。似香药，又似……血痂。”
“香药？”卢凌风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宫廷御用，或是高门显贵之家方有此物。”
“不错。”苏无名点头，“且看其成分。若真是香药，来源或可追查。”
这时，樱桃如同鬼魅般悄然返回，手中捏着一小片被踩入泥泞的碎布，颜色与嫁衣不同，是常见的青灰色麻料。“公子，巷口拐角处发现的，挂在一截断木上，像是被人匆忙间刮扯下来的。”
苏无名接过碎布，仔细看了看，又递给卢凌风。“并非嫁衣材质。或许是凶手所留，或许是与本案无关的路人。”
卢凌风捏了捏布料，吩咐手下：“以此布料为准，排查附近所有成衣铺、裁缝店，以及……近期有无穿着此类衣物失踪或行为异常之人。”
现场勘查暂告段落，尸体被运回大理寺殓房，等待费鸡师的详细检验。苏无名和卢凌风并肩走出巷子，夜色浓重，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悠长。
“苏大人如何看待此案？”卢凌风打破沉默，“‘诗魂索命’的传言，近日在坊间愈演愈烈。”
苏无名目光悠远，望着皇城方向隐约的灯火：“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诗魂’，不过是有人借机兴风作浪。这红衣新娘，衣着不凡，指甲藏异香，身现诡斑，绝非偶然。其背后，恐非简单仇杀。”
卢凌风冷哼一声：“装神弄鬼之辈，迟早揪出来。金吾卫会加紧巡查，特别是各坊水道沟渠。”
“有劳将军。”苏无名道，“眼下，需尽快查明死者身份，厘清她生前最后行踪。裴小姐的画像，至关重要。另外，那香药成分，也需尽快辨析。”
两人在务本坊口分开，苏无名返回大理寺安排后续，卢凌风则带着金吾卫继续夜巡，冰冷的甲胄反射着月光，透着肃杀之气。
回到大理寺，苏无名即刻调阅了近期的失踪人口卷宗，并无与死者特征相符者。他又询问了是否有高门大户报备走失新妇或侍婢，亦无所获。这女子，仿佛凭空出现，又穿着嫁衣，沉尸水渠。
天色微明时，费鸡师被樱桃从一家低等酒肆里拖了回来，满身酒气，睡眼惺忪，嘴里还嘟囔着：“扰人清梦，天打雷劈哟……”
但一进入殓房，看到那具红衣女尸，尤其是看到那牡丹状的尸斑时，费鸡师的醉眼瞬间瞪大了。他扑到尸身前，几乎将鼻子凑到斑痕上，仔细嗅闻，又用他那满是污垢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按压、观察。
“奇哉！怪哉！”费鸡师啧啧称奇，“这非寻常尸斑，亦非胎记，倒像是……某种毒素引发的血脉异象，凝固于皮下，形成这牡丹纹路！”他翻看着女子的眼睑、口舌，又取出银针试探。
“中毒？”苏无名问。
“十之八九！”费鸡师肯定道，“且非中原常见之毒。具体何种毒物，还需剖验……呃，或者找些鸡鸭试试。”他说着，习惯性地搓了搓手指，眼睛瞟向苏无名，意思很明显——要钱买“实验品”和酒。
苏无名无奈，示意樱桃给他些银钱。费鸡师立刻眉开眼笑。
与此同时，裴喜君也已根据殓房记录和初步描述，绘制出了死者的画像。画中女子眉目清晰，栩栩如生，带着未嫁少女的娇憨，与那水渠中冰冷的尸身判若两人。
画像被连夜复制，天明时分，由金吾卫和长安县衙的人手在务本坊及周边区域张贴、询问。
苏无名则将自己关在值房内，对着那一点点从死者指甲中取出的暗红色残留物，以及樱桃找到的青灰色碎布，陷入沉思。香药……宫廷……诡斑……西域奇毒……红衣新娘……这些碎片，该如何拼凑？
他铺开纸笔，开始记录案件要点，试图从中理出头绪。窗外，长安城的晨光熹微，但苏无名知道，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的迷雾，才刚刚开始弥漫。
而卢凌风，在结束了彻夜巡查后，并未回府休息，而是带着几名亲信，径直去了西市。那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是打听消息，特别是关于黑市交易、奇毒异药的最佳场所。他有一种直觉，这红衣新娘案，绝不会是孤立事件，其背后牵扯的东西，可能远超想象。他需要知道，最近长安的地下世界，是否在流传着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务本坊的水渠恢复了平静，但红衣新娘带来的涟漪，却正在这座帝国的都城深处，缓缓扩散开来。新的一天开始，长安依旧繁华，只是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诡谲，已然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