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的深秋,滇西南的芒卡坝沉浸在一片丰收后的短暂闲适之中。
三年一度的村干部改选,即将拉开帷幕。
一天早上,谢知衡抱膝坐在月亮湖畔,目光穿透逐渐稀薄的晨雾,落在对岸雪山那亘古不变的洁白峰顶上。
“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策略。”谢知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身旁贺斯年的耳中。
他正有些局促地试图模仿她那种坐姿,闻言立刻挺直了背脊,像是课堂上被点到名的学生。
“首先,是信息。”谢知衡转过头,眼神锐利,“刀福荣在芒卡坝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我们不仅要了解公开的选举流程,更要摸清哪些人是他的铁杆拥趸,哪些是摇摆派,哪些……或许对他心存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
她顿了顿,继续道:“生产队的账目、历年粮食产量的真实数据、上级拨下来的物资分配记录、村民对现有管理最不满意的具体事项……这些,我们都需要掌握。”
贺斯年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学的是物理,而谢知衡此刻谋划的,却是人心与权力的微妙平衡,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更为复杂的领域。
“这些……恐怕不容易拿到。队部的资料,刀福荣看得很紧。”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谢知衡语气平淡,“郑队长虽然因为赵老四的事对我有芥蒂,但他本质上是个看重实际收益的老农,对刀福荣那些虚头巴脑的官腔未必全然信服。而且,他管着生产,手里的数据最实在。可以从他手下的记分员、仓库保管员这些人入手,他们常年在一线,对实际情况最了解,也最容易对不公产生怨气。”
“至于村民,”谢知衡的目光扫过湖边开始苏醒的寨子,炊烟袅袅升起,“春梅嫂是一个突破口。她性格直爽,在妇女中有一定威望,而且她家孩子生病那事,她承我的情。通过她,我们可以接触到更多对现状不满的普通社员。记住,不要一开始就暴露我们的最终目的,先从关心他们的生活、倾听他们的困难开始。”
贺斯年认真记下,感觉像是在接受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每一项都需要拆解成无数个细小的步骤。“那……知青这边呢?”
“知青是我们必须争取的基本盘。”谢知衡肯定道,“他们年轻,有文化,对僵化的现状普遍不满,而且……他们手里的选票,相对集中。田雨青受过赵老四的骚扰,她对改善治安环境有最迫切的需求。其他知青,比如那个总抱怨劳动工具落后、效率低下的王东,那个觉得种植方法不科学、想搞点试验却屡屡碰壁的李晓芸……找到他们每个人的痛点,让他们相信,我们上台,能改变他们的处境。”
接下来的日子,谢知衡和贺斯年像两个潜入深水的暗探,开始了隐秘而高效的运作。
她帮春梅嫂家的猪崽防治腹泻、用草药给秦教授治疗老寒腿、甚至修好毒甩猎枪的事迹,早已在村民中口耳相传,为她积累了最初的声望和信任基础。她借着这些由头,更加频繁地出入村民家中。
她不再仅仅关注猪崽的健康和堆肥的改良,而是开始细致地询问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家里的口粮够不够吃到明年开春?孩子上学要走多远的路?看病方不方便?对生产队的工分评定、粮食分配有没有觉得不公道的地方?她往往只是倾听,偶尔插言几句,提出一两个看似不经意的、切中要害的问题。
她那平静而专注的神情,给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许多积压已久的怨言和实情,便在这样看似拉家常的对话中,一点点流淌出来。
她发现,村民们对刀福荣的不满,远比表面上看到的要深。
他任人唯亲,几个生产小队的关键岗位都是他的亲戚或嫡系;他虚报产量,迎合上级,导致征购任务过重,村民实际留存的口粮捉襟见肘;他克扣上级拨下来的化肥、农药,转手倒卖或优亲厚友;他对赵老四之流的恶行睁只眼闭只眼,甚至隐隐纵容,只因赵老四会帮他处理一些“不上台面”的事情……桩桩件件,看似琐碎,汇聚起来,却勾勒出一个利用职权盘剥乡里、作风专横的基层小官僚形象。
与此同时,贺斯年则发挥了他“随和知识分子”的优势。他不再像初来时那样只顾埋头干活,而是主动与其他知青交流,帮他们修理损坏的收音机、钢笔,甚至帮他们给家里写更“安全”的信件。
他看似无意地提起谢知衡改进堆肥、救治猪崽、甚至一枪震慑赵老四的事迹,潜移默化地塑造着她“有能力”、“敢担当”的形象。
在知青点的学习会上,他开始引导大家讨论如何改善知青的劳动条件、如何将所学知识应用于农业生产等话题,巧妙地激发大家对改变的渴望。
等到时机成熟,就到谢知衡自己出面。
她没有大张旗鼓地召集会议,那太显眼,容易过早暴露目标,引来刀福荣的警惕和打压。而是利用工余时间,像是偶然碰面,又像是关心同伴,逐个与那些平日里表现出正直、有想法、或受过刀福荣、赵老四气的知青交谈。
在河边洗衣时,在田埂休息时,在夜晚昏暗的煤油灯下,她轻声而清晰地分析着现状:
“刀书记觉得豆科轮作是花架子,怕担责任,可我们眼睁睁看着地越来越薄,来年收成怎么办?”
“赵老四为什么敢这么嚣张?还不是因为上面有人纵容?女同志的安全谁来过问?”
“我们知青来这里,不是只为了挣工分吃饭。我们学了知识,能不能为改变这里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煽动,只有冷静的事实和设身处地的考量,却悄然渗透进许多知青的心田。
她展现出的那种基于事实判断和清晰目标的行动力,让一些原本迷茫或愤懑的知青看到了方向。尤其是那些受过她帮助的人,比如被她从赵老四魔爪下救出的田雨青,更是毫不犹豫地表示支持。
另一头,贺斯年还利用帮公社文书整理档案的机会,偷偷查阅了往年的部分会议记录和报表底稿,虽然核心数据接触不到,但也从中发现了一些刀福荣在汇报材料中前后矛盾、模糊不清的地方,这些都成了未来可能的攻击点。
在这个过程中,谢知衡让贺斯年先行一步,竞选队委会委员,目标直指副村支书的位置。这是一个相对不那么起眼,却又能在权力核心圈占据一席之地的职位。
贺斯年起初信心不足,但在谢知衡的鼓励和具体指导下,他开始更有针对性地走访。
他没有空谈大道理,而是发挥自己的长处,比如帮生产队核算工分时更细致公正,在闲聊中不经意地提及一些科学种田的小常识,或者对村中一些不合理的现象表示温和的质疑。
他的竞选策略是“润物细无声”。
他不直接攻击刀福荣,而是通过展现自己的能力和为村民服务的诚意,潜移默化地争取支持。终于吸引了一批对现状不满但又不敢公然反对刀福荣的中间派村民,以及几乎全部的知青选票。
刀福荣并非没有察觉到这股暗流。他对谢知衡这个“刺头”女知青本就心存忌惮,看到她最近频繁走动,又鼓动贺斯年参选,心里更是拉响了警报。
但他起初并未太过紧张。
在他看来,谢知衡不过是个二十岁不到的黄毛丫头,贺斯年更是个书呆子,在芒卡坝这块地盘上,他经营多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几个知青能翻起什么浪花?
他甚至在一次队委会上,不点名地敲打:“有些同志,不要以为读了几天书,就想当然,农村工作复杂得很,要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
他授意郑队长,在安排活计时,继续给谢知衡一些“特殊照顾”,试图用繁重的劳动消耗她的精力。
同时,他也让自己那几个铁杆跟班,在村民中散布一些流言,比如“知青是飞鸽牌,干几年就走了,靠不住”、“女人当家,房倒屋塌”之类的陈词滥调。
无论她要干什么,都要先牢牢拍死在地上。
然而,这些手段收效甚微。
谢知衡仿佛不知疲倦,白天完成甚至超额完成那些被刻意加重的工作,晚上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走访和谋划。
她的坚韧和冷静,反而让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村民心生敬佩。而那些流言蜚语,在谢知衡实实在在帮助村民解决问题的事实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他们紧锣密鼓地布局时,选举的正式通知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