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的秋日,谢知衡正式成为了华央大学生物系的一名学生。
校园里的梧桐叶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落在匆匆赶往教室的学生肩头,或是被秋风卷着,掠过未名湖静谧的湖面。
谢知衡的身影夹杂在这些大多比她年长五六岁甚至更多的同学之中,显得格外纤细和突兀。
她的大学生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孤寂而高效的。
系里出于对低年级学生夯实基础的考虑,尤其是对她这位年仅十二岁状元的保护性政策,明确要求大一新生不得进入实验室。理由充分恰当:专业基础尚需巩固,年龄太小需适应环境。
谢知衡对此并无异议,她深知根基的重要性,也乐于将这段时光投入到系统性的知识梳理中。
于是,图书馆靠窗的一个位置,几乎成了她的固定坐标。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摊开的厚重外文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埋首于学业海洋里,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留下工整而详尽的笔记。她的阅读速度极快,理解力惊人,不仅迅速消化着教材,更开始有意识地追踪国际生物学的前沿动态。
这并非易事,能接触到的国外期刊影印件少之又少,多是经过筛选的内部简报,信息滞后且零碎。但华央大学毕竟是国内的顶尖学府,随着对图书馆的日渐熟悉,她获得了一些更前沿的资料。
至于社交,于她而言,近乎于无。
除了偶尔与仍在为中央音乐学院梦想拼搏的越绘宁见面,听她絮叨乐理考试的艰辛或是新谱曲子的灵感,谢知衡几乎不参与任何课外活动。
她总是独来独往,上课时坐在前排,眼神专注,下课后便径直走向图书馆或回家。
在那些十八九岁、正值青春年华的同学眼中,这个沉默寡言、成绩永远稳居第一的小妹妹,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或是只可远观的学神。
有人佩服她的聪慧,也有人私下议论她的不合群与冷漠。谢知衡对此充耳不闻——她一向特立独行惯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毕竟,人本来就是孤独的。
在多次翻译外语内部影印资料、意识到语言是打开更多知识宝库的钥匙后,谢知衡开始自学法语和德语。
图书馆里能找到的语法书和基础读物成了她的新目标。她利用碎片时间,喃喃背诵着陌生的词汇和语法结构。
一天晚饭后,谢知衡正在自己房间里对照着一本德文生物词典阅读影印资料,陈广生将军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份文件。
“知衡,还在看书?”
“陈伯伯。”谢知衡站起身。
陈广生将文件放在书桌上,是几份内部编译的科技动态简报,涉及国外生物学的一些零星消息。
“看看这个,可能对你有用。”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德文词典和写满笔记的稿纸,微微颔首,“在学德语?”
“嗯,还有法语。有些文献看不懂。”谢知衡老实回答。
陈广生沉吟片刻:“闭门造车效率低。我有个老战友在外交部欧洲司,明天我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找个懂行的同志,偶尔来指点你一下,总比自己摸索强。”
谢知衡眼睛一亮:“谢谢陈伯伯。”
将军摆摆手,“注意身体,别熬太晚。”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没过几天,一位姓程的年轻外交官果然受领导嘱托,每周抽出一个傍晚来陈家,为谢知衡辅导法德语的基础发音和语法。
程同志惊讶于这女孩惊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常常感慨:“谢同志,你这脑子,不学语言真是可惜了。”
谢知衡只是淡淡一笑。
时光在书页翻动间悄然流逝。北京的冬天再次降临,然后是春暖花开。
大一学年结束时,谢知衡的绩点毫无悬念地高居榜首,各科成绩优异,连最苛刻的老师也挑不出毛病。
她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陈家的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气息。
陈铮十八岁了,他的入伍通知下来了。他拒绝了父亲安排的去相对安逸的机关或直属部队的提议,坚持要从最基层的新兵连做起。
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周励云红着眼眶,一遍遍检查着给儿子准备的行李,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注意事项。
陈广生虽未多言,但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双经历过烽火硝烟的眼睛里,是信任与期许。
谢知衡则显得异常安静,只是帮哥哥把几本他常看的军事理论书籍仔细包好书皮,放进行李袋的夹层。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
陈铮换上了崭新的军装。行李简单,一个军用的背包和一个捆扎整齐的行李卷。一家人送他到院门口,部队来接新兵的车已经等在那里。
陈铮逐一与父母告别。轮到谢知衡时,他低头看着到自己胸口高的妹妹——她和他都在长高长大,也许等他回来,他都要认不出她了。
夏日清晨的阳光恰好从她身后照射过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谢知衡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和蓝色布裙,头发随意地披散着,没有像往常那样扎起。逆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她额前、鬓边新长出的许多毛茸茸的碎发,像初生雏鸟的绒毛,柔软得不可思议。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铮的目光落在她抬起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他送的那只和田玉镯。温润的玉质在晨光下跳跃着晶莹的光点,衬得她纤细的手腕愈发白皙。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真可爱。
这是一种纯粹的、兄长对妹妹的怜爱,夹杂着即将分别的不舍与牵挂。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在家好好的,听妈和爸的话。好好学习,但别太累着自己。”
“嗯。”谢知衡轻轻应了一声,睫毛颤动了一下,“哥,你也保重。”
陈铮点了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家人,然后利落地转身,大步走向军车,没有回头。车门关上,引擎发动,军车缓缓驶离,消失在胡同的拐角。
周励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陈广生揽住妻子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谢知衡依然站在原地,望着军车消失的方向,许久,才默默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