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声音闷在他的毛衣里,有些模糊,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论迹不论心。越廷哥,你是好人。”
这句话,像是一句肯定,又像是一句判词。它认可了他的行为,却也将他定位在了一个“好人”的位置上,仿佛无形中,又拉开了一丝距离。
越廷的手臂收紧了一下,心中五味杂陈。他宁愿她骂他,责怪他最初的不纯粹,也不愿她如此通情达理地夸他是个“好人”。
然而,怀中的温软和依赖是如此真实,他不敢,也不愿在此刻打破这来之不易的亲近。
他只是更紧地拥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从此再不分离。
这个拥抱,像是一个转折点。
在那之后,谢知衡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劝他“不要管我”。
她依旧沉默,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被噩梦惊醒,依旧会因为身体的疼痛而蹙眉,但她开始更配合地吃药,更努力地尝试进行医生建议的、极其有限的康复活动。
她甚至偶尔会问起越廷关于他即将赴任的那个东北工业城市的情况,问起那里的气候、环境。
越廷将她的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更加细心地照顾她,为她寻来各种有助于骨骼和神经恢复的药材和补品,尽管在物资匮乏的当下,这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他也开始着手安排离开北京的事宜,虽然过程并不顺利,充满了各种审查和阻碍,但他都一一设法解决。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模糊而温暖的未来,在那个城市,或许条件艰苦,但有她在他身边,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为她撑起一片小小的、安稳的天空。
谢知衡将他的努力和期待都看在眼里。
她看着他为了他们的“未来”奔波劳碌,看着他眼中重新点亮的光芒,心中那沉重的、如同枷锁般的歉疚感,日夜不停地撕扯着她。
她知道,找越廷说任何想要离开的话,都是无用的。他绝不会同意。
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的伤在缓慢地好转。手上的指甲已经长全,虽然依旧薄软,颜色也比周围的皮肤浅淡,但至少不再是那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
左肩的伤依旧麻烦,活动范围受限,阴雨天会酸胀疼痛,医生说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甚至留下永久性的功能障碍。但至少,她可以用它进行一些基本的生活自理了。
时间悄然滑入初夏,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丝燥热的气息。院墙角落的那棵老槐树,终于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曳。
一天下午,越廷外出办理调职相关的最后手续。
谢知衡独自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那点可怜的绿色,心中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她起身,换上了一套越廷早些时候为她准备的衣裤。她走到书桌前,那支暗红色的钢笔静静地躺在那里,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光线中,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笔身。
最终,谢知衡只是将那支笔,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那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然后,将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床头的显眼位置。
她打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客厅里空无一人,勤务员大概在厨房忙碌。她脚步很轻,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走到了院门口。
天空飘起了细雨,她的手放在门闩上,停顿了片刻。
她想起了梅老师悬梁的身影,想起了陈铮决绝离去的背影,想起了崇小鹏焦急的呼喊,想起了越廷那双盛满了疲惫与期望的眼睛……最后,定格在越父那个复杂的、带着不赞同的眼神上。
够了。真的够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拉开了门闩。
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并不显眼。
车窗降下,露出了越廷父亲那张严肃的脸。他没有看她,只是目视前方。
谢知衡没有任何犹豫,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小院。
引擎发动,车子平稳地驶离了这条安静的胡同,汇入了北京城喧嚣而混乱的车流人海之中,最终到达火车站。
她挤在拥挤的人流里,拿着一张调令,跟着队伍向前移动。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发抖。
就在她踏上那列即将南下的绿皮火车后,车站广场上的高音喇叭里,突然插播了一条简讯,声音清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日前,国际学术界传来消息,我国华央大学研究生谢知衡同志与其导师、已故科学家梅韫先教授,于一九六五年联合发表于国际顶级学术期刊的论文《一种来源于特殊放线菌的群体感应信号分子的鉴定及其对生物膜形成的调控作用》,因其在微生物信号转导领域的开创性贡献,荣获本年度‘拉斯克基础医学研究奖’……这是我国科学家在国际学术界获得的又一重要荣誉,体现了社会主义科学事业的蓬勃发展……”
广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声,有人惊讶,有人羡慕,有人不以为然。
而火车已经汽笛长鸣,车轮缓缓启动,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