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乡政府大楼的走廊里,回荡着一种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那是午后两点,机关单位最微妙的时间点——办事的人还没来,上班的人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但乡长办公室里的气氛,却紧绷得像是一根拉满的弓弦。
方东望站在红木办公桌前,目光落在那支悬在半空的派克金笔上。笔尖距离《黑龙岭项目首期资金拨付单》的“同意”二字只有不到一厘米,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周文坐在宽大的真皮老板椅里,手里捏着那支笔,并没有落下的意思。他另一只手端着紫砂茶杯,轻轻吹着浮在面上的茶叶沫子,发出“呼呼”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东望啊,”周文终于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里带着那种官场老油条特有的温吞和拿捏,“不是我不签。这一百万,是咱们乡里的保命钱。黑龙岭那地方,你也知道,邪乎得很。前几天县审计局的老刘特意给我打电话,说现在的专项资金审计,那就是拿着放大镜找细菌。程序上要是有一丁点瑕疵,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方东望没说话。他看着周文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那副金丝眼镜后面,藏着一双精明到骨子里的眼睛。
在常人眼里,这只是一次正常的行政拖延。但在方东望开启的【望气之眼】中,眼前的景象却令人作呕。
那支金笔的笔尖上,并未流淌出蓝黑色的墨水,而是渗出了一股黏稠如沥青般的黑色流体。这股黑气并不是静止的,它像是一条细小的毒蛇,顺着周文的手指蜿蜒而上,缠绕在他的手腕,然后穿过办公室的天花板,一直向西北方向延伸——那个方向,正是县财政局副局长、周文那位“把兄弟”的办公地。
这不是审计风险,这是赤裸裸的利益输送链条上的“肠梗阻”。
那股黑气在周文的印堂处盘旋,形成了一个死结,散发着“阻滞”与“贪婪”的灰败气息。周文这是要把资金卡死,让黑龙岭的工程队在山上喝西北风,逼着方东望要么低头认错,成为他的傀儡,要么就看着项目流产,背上“办事不力”的黑锅。
“周乡长,”方东望的声音很稳,并没有周文预想中的急躁或愤怒,“程序我都核对过了,这也是赵刚书记在班子会上定下的。如果您对审计有顾虑,我可以立下军令状,出了问题,我方东望全责。”
“哎,年轻人,话不要说得这么满。”周文笑着摇了摇头,终于把笔放下了。笔帽扣合的“咔哒”声,像是一把锁,锁死了方东望的希望。“这样吧,你把单子放这儿,我让财务科的小王再核算三遍。你知道的,小王那个人,办事‘仔细’,起码得个三五天吧。”
三五天?工地的挖机一天租金就是几千,加上几百号工人的吃喝拉撒,三天后,工程队就得炸锅。
方东望看着周文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突然也笑了。那种笑,让周文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既然周乡长还要核算,那就不麻烦了。”方东望伸手将那张单子抽了回来,动作干脆利落,“正好,我也觉得这笔钱走乡财政,确实‘风险’太大。”
说完,方东望转身就走。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周文的心跳上。
周文看着方东望挺拔的背影,眉头猛地皱紧。这小子的反应不对劲。不应该啊,那是唯一的资金出口,他不求我,还能去抢银行?
……
走出充满霉味的办公楼,方东望深深吸了一口深秋清冽的空气。
一辆黑色的丰田霸道如同一头蛰伏的野兽,停在院子角落的树荫下。车窗降下,露出沈若云那张冷艳绝伦的脸。她摘下墨镜,美眸中透着一丝焦虑:“怎么样?那老狐狸签了吗?”
方东望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将那张被揉皱的单子随手扔在中控台上:“没签。他在等我跪下。”
“那怎么办?”沈若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这是她极度焦躁时的习惯,“苏红那边已经在散布谣言了,说我们是空手套白狼。要是明天预付款不到位,那些工程队真的会拆了项目部。”
“谁说我们要用乡财政的钱了?”方东望侧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若云。
沈若云一愣:“可是……所有拨款都必须经过乡长签字……”
“常规资金是这样。但有一种钱,是‘带刺’的,周文不敢碰,也碰不到。”方东望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指着上面的一行小字,“若云,你记不记得,上个月县里发了一个关于‘深度贫困村产业扶贫’的紧急通知?”
沈若云扫了一眼,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你是说……‘直通车’政策?”
“对。黑龙岭所在的三个村,都是国家级建档立卡的贫困村。按照这个新政策,涉及这些村的产业扶贫资金,可以申请‘县级直管,专户直达’。”方东望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已经和赵书记汇报过了,也联系了县扶贫办的李主任。那是李正刚老领导提拔的人。现在,我需要你动用一点沈家在银行的关系,让那个监管账户在今天下班前生效。”
“你是要绕过乡财政,直接从县里那口井打水?”沈若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在这个所有人都以为进了死胡同的时候,他竟然早就挖好了一条地道。
“周文想搞‘肠梗阻’,我就给他来个‘心脏搭桥’。”方东望嘴角勾起一抹冷厉的弧度,“走,去银行。我要让周文听听,钱是怎么从他头顶上飞过去的。”
下午五点。
周文正准备下班,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突然,财务科长小王脸色惨白地冲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传真件,抖得像筛糠。
“乡……乡长!不好了!黑龙岭那边的账……平了!”
“平了?哪来的钱?”周文猛地站起来,膝盖重重撞在桌腿上,疼得龇牙咧嘴,“我不是说了吗,没有我的签字,一分钱不许出!”
“不是咱们乡出的钱!”小王带着哭腔,“是县扶贫办直接划拨的!走的是‘特殊党费及产业扶贫’的绿色通道,直接打进了项目部的监管账户,根本没经过咱们乡财政的户头!银行那边刚才发来回单,一百万,全到了!”
“什么?!”
周文一把抢过传真件,看着上面那鲜红的“县扶贫办”公章和“即刻到账”的字样,只觉得那印章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方东望竟然敢动用“扶贫专款”这个大杀器。这种钱,那是政治红线,谁敢拦截就是找死。方东望这是拿着尚方宝剑,直接砍断了他的封锁线。
“方东望……”周文咬着牙,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你这是在逼我!”
他猛地抓起电话,拨通了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声音阴森得像地狱里爬出的恶鬼:“苏红,钱到了。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给我把路堵死,我要让他那一百万,变成买棺材的钱!”
此时,方东望正坐在疾驰的越野车上,看着手机上【资金已到账】的短信,神色并未放松。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车子驶入进山的盘山公路,天色渐暗。突然,沈若云猛地一脚刹车,轮胎在柏油路面上划出刺耳的尖啸。
“怎么了?”
“前面……有东西。”沈若云的声音有些发颤。
方东望抬头望去。
在通往黑龙岭的必经之路上,在那惨白的车灯照射下,路中央赫然多出了一座新坟。坟头上插着白色的招魂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而在这个坟包的下方,在【望气之眼】的视野里,方东望看到的不是死气,而是一团正在剧烈翻滚、充满了腥臭与暴躁的“秽气”,正如同脓疮一般,堵住了整条气运之路。
方东望推门下车,脚刚落地,胸口的家传玉佩突然变得滚烫。他低头看去,只见玉佩上原本温润的光泽,此刻竟泛起了一丝血红。耳边,隐约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猪叫声,凄厉而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