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委县政府大院,在这个初秋的早晨显得格外肃穆。那几棵见证了无数官员起起落落的法国梧桐,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有一两片飘落下来,落在刚刚打扫干净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方东望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这曾是王大发的宝座。真皮座椅还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高档烟草和陈年官僚气息的味道,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他起身推开窗户,想让新鲜空气进来冲淡这股味道,却没想到,迎面吹来的不是清风,而是一股“焦糊味”。
不是真的有什么东西烧着了,而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焦虑”的因子。
“方县长,这……这是这一季度的财政报表。”
财政局局长孙爱国站在办公桌前,这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得像那几棵梧桐树一样的老男人,此刻正用手帕不停地擦着脑门上的汗。现在的气温只有二十度,但他流汗的速度简直像是在蒸桑拿。
方东望接过那本厚厚的账册,指尖触碰到纸张时,感觉到一种潮湿的黏腻感——那是孙爱国手心的冷汗。
“坐下说,老孙。”方东望翻开第一页,语气平静。
“不……不敢坐。我还是站着吧。”孙爱国的腿肚子在打转,像是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方东望没强求,目光落在报表那一串串红色的数字上。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原本平静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
“负债三个亿?”方东望猛地合上账本,“啪”的一声巨响,吓得孙爱国浑身一激灵,手里的茶杯盖都差点掉在地上。
“王大发在任的时候,对外宣称财政盈余两千万,怎么我一接手,就变成了负债三个亿?这钱是长了翅膀飞了,还是被狗吃了?”方东望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森寒意。
孙爱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磕在地板上的声音听着都疼:“方县长!这真不怪我啊!王大发是一把手,他要用钱,我这个管账房的哪敢不给啊?我要是不签字,第二天我就得去扫大街啊!”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方东望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孙爱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就问你,这三个亿,去哪了?”
孙爱国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里面装的是原子弹的发射密码:“都在……都在这儿了。大部分资金,都以‘基础设施建设专项款’的名义,流向了一个项目。”
“什么项目?”
“城南那个……‘锦绣江南’楼盘。”
方东望的瞳孔瞬间收缩。
锦绣江南?那个平阳县最大的烂尾楼?那个在平阳县老百姓口中被称为“鬼楼”的地方?
“王大发疯了吗?”方东望觉得自己的脑回路有点不够用了,“那是商业楼盘,政府财政资金怎么能违规注入商业地产?而且投了三个亿,那楼怎么还是个烂尾?”
“这……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啊。”孙爱国苦着脸,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像个放久了的苦瓜,“钱进去了,就像泥牛入海,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工程队干两天停三天,材料商天天堵门要账。那地方……那地方邪门得很啊!”
“邪门?”方东望冷笑一声,“比人心还邪?”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老大!不好了!出大事了!”
林克像个炮弹一样冲了进来,那一身崭新的西装被他穿出了一种“卖保险刚被人赶出来”的狼狈感。他气喘吁吁,领带歪到了后脖颈子上,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煎饼果子。
“怎么了?天塌了?”方东望瞪了他一眼,“不是让你去招商局主持工作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招商?招个锤子商啊!”林克把煎饼果子往桌子上一拍,一脸的生无可恋,“老大,你现在的身份变了,你是常务副县长,管着全县的钱袋子。现在咱们的大门口,已经被几百号人给堵了!”
方东望心里咯噔一下:“谁?”
“老师!全县的中小学老师!”林克夸张地比划着手势,“他们拉着横幅,拿着大喇叭,说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说是如果今天不给个说法,就要集体去省里散步!现在大门口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哦不对,是怨气冲天,哭声一片啊!”
方东望猛地转头看向孙爱国。
孙爱国把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方县长……下周一……也就是三天后,就是全县教师的发薪日。加上之前拖欠的三个月,一共需要……三千五百万。”
“那现在账上还有多少钱?”方东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孙爱国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三千万?”
孙爱国摇头。
“三百万?”
孙爱国继续摇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三……三千块。这还是昨天把食堂买菜的钱扣下来凑的。”
“……”
方东望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就像是那句网络流行语说的:听你说话,我cpU都烧了。
三千块?连给全县老师买瓶矿泉水都不够!
“老大,这咋整啊?”林克抓耳挠腮,突然眼睛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绝世妙计,“哎!我想到了!咱们县政府大院那个池子里,不是养了一池子锦鲤吗?那玩意儿看着挺肥的,听说有好几条还是名贵品种。要不……咱们捞出来卖了?或者咱们去门口摆个摊,卖烤冷面?你看我这煎饼果子做得也不错,应该能创收……”
“滚!”方东望没忍住,直接爆了粗口。
“你这智商,真是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方东望指着门口,“你现在出去,把那些老师的代表请到会议室去。记住,是请!谁要是敢对老师动手,我扒了他的皮!”
“好嘞!这事儿我熟,我以前就是专门干这个的……不对,我现在是副局长了,得注意形象。”林克整了整领带,又咬了一口煎饼果子,转身就要走。
“等等。”方东望叫住他,目光变得深邃,“别说是我让你请的,就说是……王大发临走前留下的指示,说新任方县长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克愣了一下,随即竖起大拇指:“老大,你这是要把王大发那老小子的棺材板都掀翻啊!这波操作,我给你打满分!”
等林克走后,方东望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黑压压的人群。
那些横幅上写着触目惊心的红字:“还我血汗钱!”“我们要吃饭!”“贪官误国!”
初秋的风吹过,带来一阵阵喧嚣的口号声。那些声音里,充满了愤怒、绝望,还有对公权力的极度不信任。
方东望能感受到,在那人群上方,有一股灰黑色的气流在盘旋凝聚。那是民怨。如果不及时化解,这股怨气就会变成冲击一切的洪流,把自己这个新上任的常务副县长冲得粉身碎骨。
“三天。”方东望低声自语,“只有三天时间。”
“方县长,这……这真的没办法啊。”孙爱国还在那哭丧着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现在咱们就是把县政府大楼卖了,也凑不齐这三千五百万啊。要不……咱们向上级申请救济?”
“申请?”方东望冷笑,“等审批流程走完,黄花菜都凉了。而且你觉得,现在市里那帮人,特别是那个赵天明背后的势力,会给我这个机会吗?他们巴不得我现在就死在这儿。”
这就是一个死局。
王大发虽然人走了,但他留下的这个雷,掐着时间点爆了。
“孙局长。”方东望转过身,眼神变得无比犀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刀,“那个锦绣江南,到底是谁在负责?”
“是……是一个叫‘黑龙集团’的公司。法人代表叫刘黑皮,是江州市那边过来的。”孙爱国小声说道,“听说背景很硬,和省里某些人有关系。”
“黑龙集团,刘黑皮。”方东望念叨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好一个黑龙。我倒要看看,你是条真龙,还是一条泥鳅。”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公安局局长的内线。
“老张,我是方东望。马上给我调集警力,去锦绣江南工地,把那里给我封了!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啊?方县长,那可是……”
“执行命令!”方东望的声音不容置疑,“出了事,我负责。”
挂断电话,方东望拿起外套,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方县长,您去哪?”孙爱国追问道。
“去面对那些老师。”方东望头也不回,“既然接了这个烂摊子,跪着也得把它走完。三天,我就要这平阳县的天,变个颜色!”
……
县政府大门口。
几百名教师群情激奋。领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身上的西装洗得发白,袖口都磨破了。
“我们要见县长!我们要吃饭!”老教师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读书人的倔强。
周围维持秩序的特警们一个个满头大汗,既不敢动手,又不敢后退。这种场面,简直比抓捕逃犯还让人心累。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方东望走了出来。他没有带随行人员,也没有拿扩音器,就这么一个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看着那位老教师,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种既期盼又怀疑的眼神。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鞠躬,足足持续了五秒钟。
全场鸦雀无声。大家没想到,堂堂常务副县长,见面第一件事是鞠躬道歉。
“各位老师,对不起。”方东望直起腰,声音沉稳有力,不需要扩音器也能传遍全场,“我是新上任的常务副县长方东望。我知道,这句‘对不起’很不值钱,换不来柴米油盐,换不来孩子的学费。”
“那你给钱啊!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人群中有人喊道。
“说得好!”方东望看向那个喊话的年轻男老师,“别来沾边那些虚头巴脑的,咱们就谈钱。我方东望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三天!给我三天时间!”
他伸出三根手指,高高举起。
“三天后的下午五点之前,拖欠大家的工资,一分不少,全部打到卡上!如果少了一分钱,我方东望这个常务副县长,就在这大门口,给全县人民磕头谢罪,然后卷铺盖滚蛋!”
哗——
全场一片哗然。这可是军令状啊!而且是拿自己的乌纱帽做担保!
“你……你真的能做到?”老教师颤抖着声音问道,“那可是几千万啊,不是几千块。”
“做不到,我方东望以后名字倒着写!”方东望走上前,握住老教师那双粗糙的手,“老师,您教书育人一辈子,应该知道‘信’字怎么写。我方东望虽然年轻,但一口唾沫一个钉!”
老教师盯着方东望的眼睛看了许久,那种清澈、坚定、没有任何躲闪的眼神,让他那颗早已冰冷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好!我们就信你一次!三天!如果三天后钱不到账,我们就去省里,哪怕是死在省政府门口,也要讨个说法!”
“一言为定!”
看着人群慢慢散去,林克从旁边的传达室钻了出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老大,你真是疯了。这操作,简直离了大谱!三天?你去哪弄几千万?难不成真去卖肾?”
方东望看着远去的背影,眼神变得异常冰冷。
“卖肾?不需要。”
他转过头,看向城南那个巨大的、像骷髅一样耸立的烂尾楼方向。
“有人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现在,我要让他们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走,林克。今晚咱们去探探那个‘鬼楼’。”
“啊?鬼楼?老大,我……我怕黑啊……”林克瞬间变成了苦瓜脸,“而且我听人说,那地方晚上有女人的哭声,还有鬼火……”
“怕什么?你这工资没涨,胆子倒是越来越小了。”方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这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此时,邻市的一家豪华会所里。
赵天明端着一杯红酒,看着手机上传来的视频——正是方东望在大门口立军令状的画面。
“哈哈哈哈!蠢货!简直是蠢货!”赵天明笑得前仰后合,“竟然敢立这种军令状?三天?别说三天,就是给他三年,他也变不出这几千万来!那个锦绣江南可是个无底洞,谁碰谁死!”
他对面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男人,正是“黑龙集团”的刘黑皮。
“赵少放心,那边我都安排好了。”刘黑皮狞笑着,“只要他敢来查账,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那楼盘里,可是给他准备了不少‘好东西’。”
“很好。”赵天明晃动着酒杯,眼神阴毒,“方东望,我就等着看你怎么死。这杯酒,提前祭奠你的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