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平阳县,秋老虎的尾巴还拖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燥热的尘土味。
招商局三楼的走廊尽头,那扇原本属于方东望的局长办公室大门紧闭,但隔壁那间刚挂上“常务副局长”牌子的办公室里,却时不时传出紫砂壶盖磕碰壶身的脆响。声音不大,但在安静得有些压抑的午后,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尖上的小锤。
“孙局,这笔款子真的不能再拖了。”
林克手里抱着一摞足有半尺厚的文件,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眉毛往下淌,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他不得不眯着一只眼,像是个滑稽的独眼龙,把手里的急件往办公桌上又推了推,“宁州时代那边的工程队昨天就停了挖机,曾总刚才打电话发了一通火,说要是今天下午预付款还不到账,就要撤场。”
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他就是刚空降下来的常务副局长,孙德胜。
孙德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勒着那一圈松软的脖肉。他脸上挂着那种体制内特有的、让人挑不出毛病却又恨得牙痒痒的笑容——就像是弥勒佛庙里的一尊泥塑,看着慈眉善目,实际上肚子里全是冷硬的泥胎。
“小林啊,年轻人不要急嘛。”孙德胜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眼镜布,对着阳光细细擦拭着镜片,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手,“财政资金的使用,那是有严格规定的。咱们平阳县现在是‘多事之秋’,每一笔钱都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对不对?我这不是不批,是在帮方局长把关,是在帮咱们局里规避风险。”
“可是孙局……”林克急得声音都变调了,“这流程我们都走了三遍了!第一次您说发票抬头字体不对,第二次说施工进度表没盖骑缝章,这一回又是哪里有问题?”
孙德胜终于戴上了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绿豆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文件最上面的一张审批单,语气温和得像是在教小学生认字:“你看这里,关于‘土地平整备用金’的这一栏,备注里写的是‘按实际发生额结算’。这不行啊,太模糊了。万一审计局查下来,说我们国有资产流失怎么办?得改,得让施工方把每一锹土的单价都列出来,还要有第三方评估机构的签字。”
林克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每一锹土都要列单价?这摆明了就是找茬!这是要让工程队去数沙子吗?
“孙局,这……”林克刚想反驳,孙德胜却已经端起了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沫子,做出了一个标准的“端茶送客”姿势。
“去吧,改好了再来。我很忙,还得研究一下局里的考勤制度。”
林克气得手都在哆嗦,转身想走,结果脚下被地毯边缘一绊,整个人像个笨拙的企鹅一样向前扑去。怀里的文件“哗啦”一声漫天飞舞,其中一份刚盖好章的红头文件好死不死地飞进了孙德胜面前的茶杯里,瞬间吸饱了褐色的茶汤,变成了一团烂泥。
“哎哟!我的文件!”林克手忙脚乱地去捞,结果手肘又撞翻了笔筒,圆珠笔噼里啪啦滚了一地,整个办公室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孙德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角抽搐着,看着那一桌子的狼藉,皮笑肉不笑地说:“小林啊,看来局里的基本功训练,你还得加强啊。”
……
十分钟后,局长办公室。
方东望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那棵开始落叶的梧桐树。他并没有因为林克的狼狈汇报而发火,反而,他的眼神出奇的平静。
在他的视野中,世界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隔壁办公室的方向,一股浑浊的土黄色气息正盘旋在孙德胜的头顶。那是官场老油条特有的“太极气”,圆滑、粘稠,任何尖锐的攻击打上去都会被滑开。但在这股黄气之中,方东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灰色的细线——那是一条因果线,连接着孙德胜手中的印章,一直延伸向县城西北角的一家名为“德胜建材”的公司。
“方局,我是不是又搞砸了?”林克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手里还捏着那张散发着茶香味的废纸,“这家伙就是个笑面虎,软硬不吃,曾总刚才发微信说,如果明天不开工,她就直接去省里告状。”
“曾毓是个聪明人,她这是在配合我演戏呢。”方东望转过身,手指轻轻敲击着窗台,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演戏?”林克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
“孙德胜卡这一笔钱,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权。”方东望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支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周道明把他这颗‘软钉子’钉进来,就是想告诉我,就算我是局长,只要流程不合规,他也照样能让我寸步难行。他这是在逼我去找他求情,或者逼我犯错。”
“那怎么办?咱们总不能真去数沙子吧?”林克急得抓耳挠腮。
“当然不数。”方东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种笑容让林克莫名打了个寒颤,“对付这种太极高手,你不能用拳头打,得借力打力。林克,你刚才那杯茶泼得好。”
“啊?”林克傻眼了,“我……我是不小心的。”
“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这一泼,就把‘矛盾’泼出来了。”方东望拿起车钥匙,“走,带上那份被茶水泡烂的文件,跟我去一趟县委大院。记住,一会儿见到谢书记,你什么都别说,只需要负责‘委屈’就行。”
半小时后,县委书记谢安之的办公室。
谢安之正心情不错地看着《平阳日报》上关于“宁州时代”的头版报道,头顶正红色的官气蒸腾如火,显示出他此刻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
方东望带着林克敲门而入。
“东望啊,来得正好,省里刚才还打电话表扬咱们的项目推进速度。”谢安之笑着摘下老花镜。
方东望没有像往常那样汇报喜讯,而是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他身后的林克更是垂着头,手里捧着那份湿漉漉、皱巴巴的文件,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谢安之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方东望叹了口气,语气诚恳中带着一丝无奈:“书记,我是来向您检讨的。宁州时代的工期可能要延误了。”
“延误?”谢安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红色的官气中炸开一道黑色的怒意,“为什么?资金不是已经批下去了吗?”
“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没有协调好局里的分工。”方东望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但话锋一转,巧妙地切入重点,“孙副局长是老同志,原则性强,他认为之前的审批流程太草率,坚持要对每一车土方进行重新核算。这是对国家负责,我完全支持。只是……工程队那边等不起,这份拨款单因为反复修改,刚才林克心急,不小心弄脏了,我们正准备回去重新打印,这一来一回,估计又要三天。”
方东望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表面上是在夸孙德胜“原则性强”,实际上每一个字都在控诉孙德胜“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拖后腿”。
谢安之是什么人?那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人精。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份茶渍斑斑的文件,更听懂了方东望话里的“三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省领导视察时看到的是一片荒地!
“啪!”
谢安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子乱跳,“胡闹!原则性强是好事,但那是用来规范工作的,不是用来卡脖子的!现在是战时状态,一切为了项目让路,他孙德胜是第一天当官吗?还要数土方?他怎么不去数蚂蚁!”
方东望低着头,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
谢安之直接抓起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孙德胜的手机。
“孙德胜!我是谢安之!我看你这个常务副局长是不是太闲了?你要是那么喜欢算账,明天就去统计局报到!宁州时代的款子,半小时内要是没拨出去,你自个儿写辞职报告!”
电话那头,孙德胜正躺在大班椅上哼着小曲,被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怒骂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手机都差点拿不稳。
“是是是!书记您消消气,我马上办!马上办!刚才是在审核细节,马上就好!”
挂了电话,谢安之余怒未消,指着方东望说:“东望,你也是,你是局长,该硬的时候要硬起来!以后这种故意拖延的,直接报给我,我来收拾!”
“是,书记批评得对,我还是太年轻,顾虑太多。”方东望一脸受教的表情,诚恳得让人心疼。
走出县委大楼,林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方东望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头儿,你这招‘借刀杀人’太绝了!刚才我看孙德胜接电话那怂样,估计裤子都吓湿了。”
方东望看着天边渐渐散去的云层,眼中却没有笑意。
“这只是开胃菜。孙德胜是那只笑面虎,但他背后还有牙齿更锋利的狼。”方东望眯起眼睛,视线穿过繁华的街道,落在城东那片被蓝色围挡圈起来的工地上,“钱到了,麻烦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方东望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方局长,小心脚下,土里有毒。”
方东望瞳孔微缩。他立刻开启【望气之眼】,看向城东方向。
只见原本笼罩在工地上的淡金色财气中,不知何时竟渗出了一股浓黑如墨的煞气,那是剧毒与腐败的象征。而在这股黑气正中央,一个穿着环保制服的身影正气势汹汹地带着执法队冲进了大门。
“林克,开车!去工地!”
方东望拉开车门,声音冷得像冰,“有人要给我们下毒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