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枝意问出那句话后,并没有移开视线。
她看着贺祈宸,目光里那层孤注一掷的锐利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疲惫的清醒所取代。
贺祈宸的分析像一盆冰水,浇熄了瞬间涌上的炽热念头,让她不得不直面那些冰冷而确凿的风险。
她放在桌下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贺祈宸没有立刻给出“建议”。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给她消化和思考的时间。
煤油灯的光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有些坚硬。
“我的建议,”他终于开口,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是寻求一个更稳妥、风险更低,但同样有效的方案。”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在桌面上交握,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功劳,可以也应当重点突出你父母的早期理论贡献和关键思路指引。
这份报告里,完全可以详实记录他们当年提出的核心构想,以及在这种构想启发下,后续(由你主导)进行的验证、完善和最终制备出成品的过程。
这是事实,经得起推敲。
你父母的‘伯乐’之功、理论奠基之劳,分量已经足够重,足以成为他们处境转折的核心依据。”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她在听:“而实际的研发工作、尤其是这至关重要的成品制备,必须明确是你的成果。
这不仅是对你能力和心血的尊重,更是最重要的‘安全阀’。
一旦将来有任何质疑或需要更深入的技术说明,你作为实际完成者站出来的解释,是最有说服力的,也最能保护你父母免受‘冒功’的指控。
同时,这份实实在在的、解决国家急需的成就落在你身上,对你未来任何发展,都是最坚实的根基。”
他看着她眼中逐渐亮起的光彩,继续道:“操作上, 我可以确保这份报告和样品,通过最稳妥、最直接的渠道,递送到真正能看懂其价值、并且有权力推动你父母问题解决的关键人物手中。
陈老,还记得吗?他不仅主管相关领域,当年对你父亲的学识也颇为赏识,对你……也有印象。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由他出面,既能最快推动成果认定和应用,也能最有效地将你父母的贡献和你的功劳,以最恰当的方式呈现上去,为你父母争取回城的‘必要’与‘合理’。”
他最后总结,语气斩钉截铁:“枝意,你想帮父母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但最好的帮助,不是替他们背负风险,甚至可能将他们推入更深的困境。
而是用最稳妥的方式,将实打实的功劳摆上去,让他们凭借这份‘功’,堂堂正正地回来。
苏枝意静静地听着,胸膛微微起伏。
贺祈宸的话,像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将她从那条充满迷雾和陷阱的险路上拉了回来,放置在一条虽然同样不易、但脚下更坚实、方向更清晰的道路上。
她眼中的挣扎和疲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明和决断。
她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然后,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稳,甚至比刚才更加沉静有力,“就按你说的办。
报告……我会重新梳理,突出我父母早期的理论框架和关键设想,将实验验证和制备过程明确为在他们的思路指导下,由我执行完成。
细节和数据,我会确保真实、严谨,经得起任何推敲。”
她的目光落回那个玻璃瓶上,眼神复杂,但不再有犹豫:“这瓶药,是这份思路最终可行的证明。
它应该被送到最需要、也最能公正看待它的人手里。”
贺祈宸看着她迅速冷静下来并做出清晰决定,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也不由得升起一丝赞赏。
她不是盲目冲动的人,只是被亲情暂时蒙蔽了最理智的判断。
一旦点明利害,她便能立刻调整方向,展现出超乎年龄的沉稳和果断。
“好。”他颔首,语气也轻松了一丝,“报告调整需要时间吗?”
“不需要太久。
基本框架和核心数据都是现成的,只需要在引言、讨论和结论部分,着重强调理论源头和思路传承,将我自己的工作定位为‘验证与实现’即可。
明天上午可以改好。”苏枝意想了想,回答道。
“那就明天。”贺祈宸道,“我等你改好的报告和样品。然后,我会尽快安排。”
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下了。房间里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苏枝意看着贺祈宸,忽然轻声问:“你……明天就要走吗?”
贺祈宸看了她一眼:“看情况。如果一切顺利,拿到东西后,我需要尽快返回处理后续。停留太久,对你也不太好。”
苏枝意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站起身:“你饿了吧?晚饭应该快好了,我去看看。”
“不用麻烦……”
“不麻烦。”苏枝意打断他,语气自然,“玲玲和婷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正好有现成的。你坐一下。”
她转身走向灶间,身影再次没入昏暗。
贺祈宸独自坐在灯下,看着桌上那瓶小小的、却牵动着几个人命运的白色粉末,和旁边厚厚的文件袋,良久,才缓缓靠向椅背,闭了闭眼。
耳廓上的那点热意,不知何时早已退去,只剩下一片微凉的清醒。
贺祈宸给出的方案无疑是稳妥的、正确的,甚至是为她和她父母长远计的最佳选择。理智上,她完全接受。
可心底深处,某种蛰伏了许久的东西,却因为这份“正确”而隐隐躁动,泛起一丝不甘的涩意。
她独自在灶台前站了一会儿,锅里窝头的香气氤氲着,灶膛里残余的火光映着她沉默的侧脸。
这两个月里,自从苏枝意把报告给父母看了之后,父母多少个挑灯夜战的晚上,面对那些艰涩的数据和未知的风险,支撑他们的不仅仅是完成嘱托的责任,而且对国家的忠心。
苏枝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一片沉静。
把不甘暂时压了下去。现实如此,贺祈宸的分析句句在理。她拿起锅盖,蒸汽扑了她一脸,温热而潮湿。
晚饭简单,热好的窝头,一碟咸菜,一碗中午剩下的白菜汤。
苏枝意端上桌,两人相对坐下,安静地吃起来。
咀嚼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填补着沉默。
贺祈宸吃得很快,但姿态并不粗鲁。
苏枝意小口吃着,心思显然不在饭菜上。
贺祈宸能感觉到她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未完全消散的波澜。
他没有点破,只是吃完后,主动起身收拾碗筷。
“我来吧。”苏枝意也站起来。
“你改报告。”贺祈宸言简意赅,已经将碗摞了起来,动作干脆。
苏枝意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嗯。”她转身进了自己屋子,门帘落下前,留下一句,“灯油在窗台上,不够自己添。”
贺祈宸清洗了碗筷,擦干放好。
堂屋里只剩下他一人,煤油灯的光晕静静笼罩着一方天地。
他没有去动苏枝意窗台上的药材,也没有随意翻看什么,只是坐在桌边,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不知在想什么。
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院门外传来说笑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温玲玲和盛婷婷回来了。
“哎呀,可算回来了!刘婶家那小鸡崽毛茸茸的真好玩儿……”盛婷婷叽叽喳喳的声音先飘了进来。
“嘘——你小声点!”温玲玲压低声音提醒,两人已经走到了堂屋门口。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夜间的凉气。
温玲玲一眼看见坐在桌边的贺祈宸,灯光下他的侧影沉静挺拔。
她立刻收住了话头,脸上露出笑容,声音也放轻了些:“贺团长还在啊。”她目光扫过桌上,碗筷已经收拾干净,不见苏枝意,里屋门帘紧闭,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盛婷婷也跟着探头进来,看见贺祈宸,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贺团长好!”
“回来了。”贺祈宸对她们点了点头,神色温和,“枝意在屋里改点东西。”
“哦哦,那我们不打扰。”温玲玲立刻会意,拉了拉盛婷婷,“我们去打点热水洗漱。”两人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去了灶间。
堂屋里重新安静下来,但气氛却因为刚才那一阵短暂的鲜活而松动了些许。
贺祈宸听着灶间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和舀水声,目光转向苏枝意紧闭的房门。
那扇门后,是她正在调整的“战场”,是她压下不甘、审慎落子的第一步。
他静坐着,如同一尊守护的礁石,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