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辅,莫非是心存退意?”
杨廷和的声音陡然提高,在寂静的堂中激起回响。
他敏锐地捕捉到李东阳言语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退意,不由得向前倾身。
阳光反射的光影在他眼中跳动,映照出急切与担忧。
李东阳没有立即回答。
他抬手轻抚案几上的青瓷笔洗,指尖划过冰凉的釉面,最终停留在笔洗边缘一道几不可见的裂痕上。
青瓷笔洗那是先帝所赐,自己用了十几年,视若珍宝。
如今不知为何,竟然莫名出现了一道裂痕。
这道裂痕不仅仅是笔洗之上,更是君臣之间,出现的那道隔阂。
“什么都瞒不过介夫的眼睛。”李东阳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千钧重量。
他抬起头,阳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将那双眼中的疲惫与无奈照得无处遁形。
“这些年,我这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每逢阴雨,这膝盖就疼得站不住。
前日在湖畔论政,不过站了半个时辰,后背的衣衫就全被冷汗浸透了。”
他微微停顿,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朝局艰难,陛下年少气盛,身边又群小环绕。
我常常夜不能寐,想起先帝托孤时的嘱托,便觉汗颜。
如今朝堂上,能担此重任的,非介夫莫属。
若你能入阁理事,大明江山或还有转圜之机。
我即便此刻闭眼,也能安心去见先帝了。”
杨廷和闻言,霍然起身,官袍带起一阵风,险些将桌案撞翻。
“元辅何出此言?”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如今朝局如履薄冰,藩王护卫刚刚恢复,陛下又要清查天下田亩。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此时任由陛下被奸宦蛊惑,大明江山才真的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绕到李东阳面前,躬身行礼,语气恳切:“元辅可还记得陛下前些时日,外出平乱?
一个天子不安坐皇城,处理政事,竟然带兵外出,逞匹夫之勇?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若不是元辅支持大局,大明必乱!
陛下热衷军事,如果我所料不错,他还会带兵外出。
若陛下再次外出之时,朝局中没有了元辅,天下还能安定吗?”
李东阳的目光飘向窗外。
“刘健和谢迁离去时,我本也该一同请辞的。”李东阳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陛下当时挽留,言辞恳切。我也念着先帝的托付,想着或许还能劝陛下回心转意。可如今...”
他苦笑着摇头。
“非但毫无成效,陛下反倒越发任性了。”
内堂陷入长久的寂静,李东阳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恍惚。
他想起自己十七岁中进士时的意气风发;
想起与刘健、谢迁一同在内阁秉烛夜谈的往昔;
想起先帝临终前紧握他的手嘱咐“辅佐新君”时的重托。
这一生,他恪守臣节,清廉自持,为的就是百年后能在青史上留下清名。
若是此刻退去,或许还能保全晚节;
若是留下...
杨廷和敏锐地捕捉到李东阳的犹豫,他压低声音道:“元辅若在此时退出,不仅这些时日的努力将付诸东流,恐怕就连安享晚年都会成为奢望。
您可曾想过,一旦开始清查亏空,不但朝堂永无宁日,就连归乡的刘阁老,恐怕也难逃罪责!”
“陛下当真会如此不顾情面?”李东阳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在案几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刘健毕竟是先帝托孤之臣,为国尽忠一生,陛下幼时,他也曾教导着陛下读书,算起来,也有师生之实……”
听到“师生”两个字,杨廷和一声冷笑。
自己就是皇帝的先生,是皇帝唯一亲口称呼的先生,可到最后,这一切,又能怎么样呢?
“陛下身边如今全是刘瑾之流。当初刘阁老当政时,是如何压制阉党的,刘瑾岂会忘记?
以清查亏空为名,行打击报复之实,正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若元辅此时归隐,将来刘阁老被押解回京时,朝中还有谁能为他说话?”
李东阳闭上双眼,仿佛能看到那一幕。
白发苍苍的刘健戴着镣铐,在寒风中蹒跚而行。
那是与他们一同历经风雨数十年的同僚啊!
先帝在位时,他们常常在文华殿西室商议国事至深夜,先帝还会命内侍送上热粥小菜。
如今先帝陵土未干,他们这些老臣却要落得如此下场吗?
“大明自有法度,岂能任由阉党胡作非为?“李东阳的声音有些发虚。
“元辅若去,焦芳必为首辅。”杨廷和步步紧逼,“您与焦芳是同科进士,应当最了解他的为人。
他为了权势,不惜拜在刘瑾门下,与阉人进行勾连。
这等毫无风骨之人执掌内阁,岂会为刘阁老仗义执言?”
听到焦芳的名字,李东阳的眉头紧紧皱起。
他记得天顺八年春,他们同游香山,焦芳当时意气风发,指着漫山桃花吟诗明志。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如今不过几十年光景,那个曾经吟咏高节的青年才俊,竟成了奸宦的同党。
世事变迁,人心不古,令人唏嘘。
“焦芳贪慕权势,尚可理解。但与阉宦勾结,实在有辱读书人的气节。”李东阳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失望与怅惘。
杨廷和见李东阳有所动摇,继续不慌不忙地开口,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李东阳心上。
“元辅别忘了,西北还有杨一清被汪直羁押。若等汪直彻底掌控西北局势,杨一清怕是难逃抄家灭族之祸。
您与杨一清同为黎崇先生门生,情同手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杨一清引颈就戮?”
听到杨一清三个字,李东阳猛地一震,手中的茶杯终于拿不稳,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眼神空洞。
杨廷和知道触到了要害,不再多言,只静静等待。
李东阳的思绪飘回了几十多年前。那时他和杨一清,同在黎崇们门下求学。
在书斋外的梨花树下,两人一见如故,引为平生知己。
黎崇也曾逢人就说,能传他衣钵者,非自己和杨一清莫属。
黎庶临终时,就曾对李东阳敦敦嘱咐。
“宾之年长,要好生关照应宁!”
当时自己满口答应,可谁能想到,会出现今日这种情况?
如今师弟身陷囹圄,自己却想着明哲保身,若是百年之后见到先生,该如何交代?
李东阳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寒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望着紫禁城的重重宫阙,那里有他效忠了一生的朱明江山,有他教导了十年的少年天子,有他毕生追求的治国理想。
良久,他转过身来,眼中已没有了先前的犹豫与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光芒。
“介夫,国难当头,我却心生退意,实在不该。”李东阳的声音沉稳有力,“但若要陛下回心转意,当真只有那一条路可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