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说道:“汉举说的是,所以我十天前已经留意,侦察整个通山县的地理民情,我本来是想诱敌前来,设下埋伏,歼敌一路,得手之后,再歼敌一路,以稍稍挫败东虏锐不可当的气势,使我大顺军站稳脚跟。不料东虏竟自己寻上前来。”李岩顿了顿,问道:“大家说说,目前我方士气如何,可堪一战?”
大家面面相觑,似乎都有难言之隐。刘芳亮直言道:“目前我大顺军经历一连串的失败,兵将都损失很大,地盘都丢弃了,粮草辎重困难。文臣一看风向,料定我们必定亡国,全跑了,皇上牺牲,失去主心骨,恐怕很多的人各怀异心,或想逃跑回家或想投降东虏。大部分的人历经一场又一场的败战,对东虏有畏敌心理,对我大顺军完全失去信心。唉,虽然散兵游勇还有几万人,但难当大任,恐怕一击不成,又是接连的溃败。”
说到大家心里的苦处,个个都沉默不语。正在这时,郝摇旗一拍桌子,“他娘的,这也怕,那也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都看着大顺亡国,大汉亡天下好了,任由胡虏来屠杀我们,攻下一个又一个城池,杀害百姓,掳掠汉民为奴。耻辱!我郝摇旗死了不要紧,我不想看着我们的乡亲被胡虏任意屠杀,我就是死也要和胡虏同归于尽。”
张鼐和王四同时都说:“摇旗叔是好样的,我们也要和摇旗叔一起,打东虏绝不投降。”
郝摇旗点点头夸奖道:“你们这俩小侄子是好样的,闯王没白疼你们。”他看到张鼐和王四,就想到了孩儿营,孩儿营是闯军里收容的无家可归的孤儿或者是战死的将士的遗孤,单独编为一营。平时加强训练,打仗时随军作战,孩儿营里出了许多有志气,非常骁勇善战的战士,还培养出了一大批将领,包括在山海关战死的李双喜、罗虎。现在的张鼐、王四、李来享、罗成等人。
李岩问道:“二虎,我叫你前去侦察敌情,有什么消息?”
刘体纯站起来说道:“是,我接连派了十拨人前去打探,还有暗藏在九江清虏大营附近的细作,据他们的禀报,东虏英亲王阿济格,命潭泰率领八千清虏骑兵劲卒,以博和托为前锋,率两千人在前,后军继进,并有大批的粮草辎重在后接应,准备从九江沿瑞昌到通山县一路,途经太平山。直扑九宫山,他们的速度很快,阿济格害怕我们跑掉。”
李岩捡了一支木炭,在桌子上简单地画出了九宫山地形及敌我态势图,指着太平山一划,说道:“我意在此设伏先期歼灭博和托这两千余前锋军,再诱敌深入到九宫山地区,分割切断潭泰部六千余人 ,逐段分别歼灭。”接着在九宫山划了个大圈。
“我大顺军有四万余人,阿济格轻敌冒进,以为凭借这几千人的一支偏师就足以消灭我们,未免痴心妄想。”袁宗第兴奋地说道。
“ 问题在于,一定要速战速决,先期歼灭博和托的前锋军,能够将潭泰部诱敌深入,要避免使敌人使用骑兵冲锋,要能够将敌阵列分割包围。而且要做好阻击。有一点也不能不提防和准备的是,九江方面阿济格的援军。阿济格不可能对潭泰部陷于重围不管不顾,一定会派出重兵增援。”李岩说完一句话,重重地在桌上一敲一顿。
“裁汰老弱病残,尤其是伤兵,留下五千人,留守程家寨。还有三万余人,全部投入战场。以明远部一万余人,在太平山设伏,一定要注意隐蔽,选择好设伏地点,等下我会和明远一起去察看地形。要赶在潭泰的后军赶到前全歼前锋军,如果潭泰赶到就在半路上阻击他,务使他两部不得靠拢。”
李岩顺便拿了个茶杯放在了太平山,然后指向九宫山,“我们要装出颓势的样子,要装出疲惫不堪,打博和托己用尽全力,装出向九宫山逃跑的架势,所以打博和托不能投入太多兵力,只需投入明远的一万余人就可以了,清虏一定会看不起这一万余人,又是疲惫之师,打博和托必定损失很大。要摆出一副急于摆脱潭泰部的追击的架势,便潭泰来不及多想,为了将功赎罪,潭泰必定会紧咬不放,至少也会拖住我大顺军人马。”李岩拿出另一个茶杯放在九宫山。
李岩接着说道:“九宫山地势我们比清虏熟知,这里我们要占一个地利。汉举 、摇旗兄、张鼐、王四,你们各带本部人马埋伏在进入九宫山的道路两侧,要离开峡谷,在山的另一面,避免敌探发现,待打起来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山脊冲下,同时截断两头,摇旗兄负责从中间往来冲锋,将敌人阵型冲断冲乱,使他们阵脚大乱,各自为战,不相统属。张鼐拦头,王四截尾,使他们在峡谷进退不得,汉举再将所有人马倾巢杀出,将谭泰团团包围,明远再带本部人马反身杀回。”
李岩用指头敲了敲桌面,厉声道:“务必要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如千钧之势,重重一击,如狮虎搏兔,不留给他们转圜余地。”
在座的人个个神情振奋,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近一年来,他们被清军围追堵截,穷追不舍,真是屡战屡败,很多将士甚至都得了恐敌症,说起胡人就怕得发抖。大顺军的这些将领都想一雪前耻,好好的证明一下自己,绝不是无能之辈。
突然郝摇旗轻轻地说了一句:“如果我们不能短时间内消灭潭泰,那就危险了,我们将要面临前后夹击之势”。李岩望向郝摇旗,他瞪了一下眼,他没听错吧,这话会从郝摇旗的嘴里说出来,如果是袁宗第或者是刘芳亮说,这都不奇怪。但是刘芳亮和袁宗第还没想到此,倒是让郝摇旗先想到,这实在让李岩有些意外,郝摇旗以勇猛无畏、敢打敢拼着称,但是从没听说过还有如此大局观,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李岩微微一笑,说:“摇旗兄所虑极是,我想潭泰部与我部遭遇,发现我们的人马比他们预想的要多,必有可能会向九江请求援兵,阿济格在九江尚有五六万人马,极为精锐,之所以不倾巢前来,是因为,一则听闻闯王已经牺牲,余部溃散,大顺军己不足为患。二则,阿济格准备沿江南下与多铎大军呈钳形攻势,一举击败弘光政权,平定江南。所以正在九江养精蓄锐。九江距通山县境三百里。清虏骑兵擅长途跋涉,只需两日即到。两日的时间,已经足够了。等阿济格赶到,只能给潭泰收尸了。”
众人哈哈大笑。
刘体纯拱拱手,问道:“军师不派我,是想让我留着做什么?”李岩答道:“二虎负责刺探敌情,任务已经十分艰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你的情报不及时或是出现失误,那么我们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山海关一役,最大的教训就是不知敌情啊。然而既然你问,那么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任务需要你来承担。” 刘体纯期待地问道:“哦,还有更重要的事?”但是想不出来什么,也许是负责阻击九江方面的援军吧。
李岩说:“将你所部三千骑兵哨探作为预备队使用。”大家面面相觑,还没听说过预备队。到底要不要上战场?
李岩说:“时间紧,任务重,我还要和明远去太平山勘探地形,确定伏击地点。九宫山的伏击地点就选在笔架山,下面有一条峡谷,是进入九宫山的必经之路。你们先去察看地形。还有火器,军械,准备抬伤员的门板,粮草辎重。这里没有百姓和我们一条心,所以这些事都得我们留守的人马来做。火器军械由张鼐负责,伤员和粮草辎重由李侔负责。大家各自准备。”
说完匆匆忙忙和刘芳亮上马带了几百亲军,向太平山方向急驰而去。
太平山是九江沿瑞昌到通山县境的必经之路,距九宫山五十里,险峻的山下是长长的陕谷,绵延几十里,道路沿着峡谷蜿蜒曲折伸向九宫山,到达通山县。这里也是极为重要的交通要道,行商、贩夫走卒做买卖;逢圩日赶集,周围山野村民到通山县做交易,就走这条路;从江西进入到湖广境内也走这条路。当时没有现代的交通工具,只有马车、驴车,肩挑手扛。出门靠双脚走路,有钱一点的是雇一头驴,或者乘轿。道路并不宽大,不过只容三人并行,骑马只能两骑并行,而且不能快。但是道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李岩和刘芳亮拍马骑到山上,从山上往峡谷下面看,真是一处军事险地,可惜只能在这里打博和托的两千人马,属于大材小用。这里真是一片好战场,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峡谷极为狭长,谷口又极小,一但战斗打响,只需一百人封堵谷口,再多的人马也难以夺关而出。同时峡谷两边高耸的山峦,地势极为陡峭,从上往下攻,一鼓作气,势如破竹,从下往上攻,山势崎岖,攀爬难行,而且峡谷狭长,不利于兵马展开,不管多么训练有素的军队,都难以排兵布阵。
“届时山上准备好滚石擂木,一齐滚下,峡谷内就会人马混乱,自相践踏。我再大军冲击,分割歼灭。此地纵有最好的骑兵也无济于事。”
刘芳亮长舒一口气:“只要清虏骑兵无法横冲直撞,我将必斩博和托于马下。清虏所恃,骑射尔。”
“万一博和托的前锋军和潭泰的后军保持距离,不远不近,无法分割包围,那该如何?我们想要一下子吃掉八千人,还是有些困难的,搞不好还把牙给咬崩了。”刘芳亮又心有忧容。
“那样,就得听天由命了,所以,我们要让二虎加强刺探,没有什么比耳聪目明更便利的了。”李岩摊摊手说道。
刘芳亮觉得李岩肯定还有后手,但是又不像,毕竟,以自己和李岩这么亲近的关系,且如此紧迫的关头,他断然不会隐瞒。
根据刘体纯派出的探马和九江内细作的报告,博和托和潭泰将在两日后到达。他们回到程家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做着各种准备。李岩比较关注武器的问题,去看了张鼐的军器库,张鼐在闯军败退前,一直负责火器营,尤其是火炮,可惜火炮都丢弃了,遗下的不过十几门佛朗机轻炮,只能打一斤到三斤铁弹丸。全军的鸟铳、三眼铳收集起来,也不过一千来枝,堪堪只能组织两轮齐射。弓箭还有一些,箭也不多。张鼐大为苦恼,目前的境地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李岩拍拍张鼐的肩膀,说:“小鼐子,别灰心,以后一定会有很多的火器,将从清虏手里抢夺过来的所有的火炮火铳都交给你操练。我们还要成立火器制造局,自己造火器火药。”
张鼐兴奋地说:“请军师放心,这些有限的火炮火铳,我一定会让它们发挥出两倍的火力!”
“赶紧组织人马日夜操练,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张鼐点点头拱手答道:“得令”。
张鼐是从闯军孩儿营出身,他是在闯王攻破竹溪县城时收养的孤儿,他的父母不知所踪,也许早就饿死了。当时他正在街头乞讨,快要饿死了。闯军入城,百姓都在街边摆下香案,焚香迎接闯王入城。张鼐也挤在人群里观看,当他看到闯军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又开仓放粮。听说闯王专为穷苦百姓主持公道,劫豪绅地主的财,分给穷人。他早就非常向往,他多么想为穷人主持公道,这个世道太黑,暗无天日,穷人真苦。他的父母就是太穷了,自己都养不活,只得在逃荒路上把他扔下。他受过多少豪绅大户的白眼,地主的奴仆和管家有时甚至放狗咬他。他小小的年纪,就饱尝了风霜,四处流浪的生活,让他挨饿受冻。
他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于是咬咬牙,向闯军的一名管队求告,带他走。这名当时的管队叫做马世耀,后来当了闯军的一名将军,可惜在潼关牺牲了。张鼐在孩儿营的时候,是他一生中最开心最感到温暖的时期,孩儿营受到闯王和他的夫人高桂英的很大的关爱,当时和张鼐一起在孩儿营的有李双喜、罗虎、王四、李来享、……
而张鼐和李双喜最被看重,李双喜还被闯王收为义子,可惜战死在了山海关,张鼐被委派为火器营的总哨,他们都经闯王和高夫人的主持适了婚配,他们的妻子是高夫人身边武艺最好的女兵,但是张鼐的妻子惠琼已经在武昌为了掩护张鼐战死了。
张鼐的妻子和最好的兄弟,都死在清虏之手,他最敬重的人——闯王也在清军的追击之下歼杀于九宫山团练之手。因此,张鼐与清虏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提起满清胡虏,张鼐就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报仇雪恨。
李岩又去看了李侔,李侔武艺不精,兵马行阵也不大出色,从小在家族中也被视为庸碌之辈,和李岩文武双全,知识渊博 相比 ,被家族兄长从小不太看好。但是料理这些杂务却很在行:条理清晰,兢兢业业,不耐其烦。李岩看着李侔正在案上点着烛火登记钱粮帐簿。连来人了都不觉察 。李岩拍拍李侔肩膀,说道:“德泉辛苦了,干这么些杂七杂八的钱粮诸事,日夜操劳,非常不易,从小我就知道,德泉虽无管仲乐毅之才,却是有桑弘羊之志。”
李侔抬头一看,笑了笑:“大哥来了,大战在即,你是军师,负有全军胜败之责,这么晚还不睡觉,养精蓄锐再战东虏,却来这里说闲话来了?”李岩道:“我来看看,这可不是闲话,是正儿八经的肺腑之言。”
“怎么样,看你愁眉紧锁,是不是家穷屋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倒也不至于,有好有坏,有盈余有紧缺,比如,粮草暂时不缺,我们打下程家寨,全军几万人还可以食用几月,夏季来临,天气马上就要炎热起来,衣袜棉服也暂时不要紧,我愁的是军械铠甲,救治伤员的草药和抬伤员的门板床铺,牲畜也太少。”
李岩沉默了一会,说:“现今战局艰危,生死存亡还在一线之间,安能从容筹备,只能简陋将就着用罢了,等局势稍微好转,我们占据了州府,一定要好好搞好粮秣军需后备。”李岩作为一个后世的人,知道越是后世的历史,军事所重都在军备后勤,古语也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何止粮草呢?往后,凡是军事所需都要极端重视,没有一个强大的后勤,是无法打胜仗的。
夜深了,李岩从早上忙到晚上,大顺军的诸将在他的带动下也忙乱了起来,这不是因为李岩个人的威望,实际上李岩还没有建立起什么威望,在大顺军中,最有威望的是李自成,他死了以后,就失去了这种能够统一全军的威望,这也是历史上大顺军余部尽管还有十几万人,却四分五裂,难以有大的作为一样,在联明抗清的义军中,不像大西军余部,却大放异彩。这确实是一场关乎生死的一仗,顺军一败再败,退了几千里,实在不能再败了,否则,就算没被清军消灭,士气也要彻底崩溃。
刘体纯的探马来报,潭泰的六千人马已经出动,博和托的前锋军此时距离太平山还有十几里,十几里对骑兵来说,甚至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李岩此时在九宫山,刘芳亮及其所部一万余人已经于今天黎明前进入埋伏阵地。白天道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很容易走漏消息,只能在黎明前五更天 ,路上绝少行人,才能保证不被清军探骑细作提前发现。
现在是巳时,战斗很快就会打响,李岩和袁宗第、郝摇旗、张鼐、刘体纯他们都有点焦急,特别是李岩,因为这事并非像以前那样,单纯只是一个谋士的身份,出谋献策,不用亲临一线指挥,主将采不采用自己的意见,是他的事,不用负直接的责任 ,反正战场离自己还远着呢 ,纸上谈兵毕竟还是容易的。现在要到一线决定生死攸关的事,许多细节和各个战场每个营哨的调动和全局都要把控,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办得好就更难。李岩的手心里都攒出了汗。
太平山,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天空中,五月份的湖广天气还不是很炎热,刘芳亮和他的部下俾将李世威、参将郭君镇率领一万两千人马埋伏在道路两旁的山坳和山的背面。山坳里的树丛里埋伏的是一千余名带着腰刀、斩马刀、钩镰枪擅长近战的步卒,因为离峡谷的道路比较近,只要战斗一打响,就可以飞速近距离冲出,砍断马脚,钩下骑兵。且要快速截断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