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了六月,畅春园荷花初绽。永定河险情处置已过去十来日,朝中却因内务府审计一事风声渐紧。
毓庆宫在畅春园的住处“镜春园”临水而建,推开窗便能看见接天莲叶。元锦正坐在水榭里核对账册,耳边是孩子们在湖边嬉戏的笑闹声。弘暄和瑞宁跟着谙达学划小船去了,两岁多的弘昱和荣安在乳母看护下,在草坪上蹒跚学步。
胤礽从外头回来,一身石青色常服衬得面色有些沉凝。他屏退左右,在水榭里坐下,自己倒了杯凉茶。
【“侯荣的案子,刑部今日呈了初议。”】胤礽放下茶盏,【“贪墨河工银两证据确凿,按律当斩。家产抄没,妻孥入官。”】
元锦放下账册:【“这么快?”】
【“皇阿玛震怒,三法司哪敢拖延。”】胤礽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朝会上,皇阿玛当着众臣的面厉声道:‘河工银两关乎民生,胆敢伸手者,朕绝不姑息!’这话,怕是说给很多人听的。”】
元锦心中一凛。康熙这话,明着是处置侯荣,实则是在敲打所有可能伸过手的人。
【“四弟那边呢?”】
【“老四已开始审计内务府近五年的工程。”】胤礽揉了揉眉心,【“光是工程用料这一项就够头疼。青石分三等,账上记的是一等,实际用的可能是三等,差价就被中间人吞了。还有工匠工钱,虚报人头、克扣工时,花样百出。”】
正说着,外头传来孩子们清脆的背诗声。两人望出去,只见弘暄牵着弘昱,瑞宁拉着荣安,四个孩子正从湖边往回走。弘昱仰着小脸,一字一顿地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背完了,自己先拍起小手,咧开嘴笑,露出几颗小米牙。
胤礽面上的沉凝散去,露出笑意。他起身走到廊下,一把抱起小儿子,在弘昱的小脸上亲了亲:【“好!孤的弘昱真聪明!”】他眼中满是慈爱,却又在低头时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那是对寻常父子天伦的珍视,也是对“天家父子”界限的清醒。
荣安见哥哥被抱,也张开小手摇摇晃晃走过来:【“抱……抱……”】
元锦弯腰将女儿抱起,小丫头立刻搂住她的脖子,软软的脸蛋贴上来。瑞宁挨着元锦坐下,小声道:【“额娘,今日弘皙哥哥来找哥哥下棋,送了一盒新棋子,说是南边来的云子。”】
又是弘皙。元锦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哦?那你哥哥收了吗?”】
【“收了。”】瑞宁眨眨眼,【“但哥哥说,等阿玛额娘回来再打开。现在那盒棋子还在书房里呢。”】
胤礽闻言,放下弘昱,对弘暄道:【“去拿来孤看看。”】
弘暄应声而去,不多时捧回一个紫檀木盒。盒子打开,里头是黑白两色棋子,质地温润如玉,确是上好的云南围棋子。盒底还压着一张洒金笺,上头是弘皙稚嫩却工整的字迹:“弟偶得此物,思兄雅好,谨奉清玩。”
胤礽拈起一枚黑子,对着光看了看,忽然笑了:【“倒是个有心的。”】他将棋子放回,对弘暄道,【“既然是弟弟送的,你便收着。改日请他过来,你们兄弟手谈一局。”】
弘暄似懂非懂,但见阿玛神色如常,便乖巧应下:【“是。”】
待孩子们被乳母带去吃点心,胤礽才对元锦低声道:【“李佳氏最近安分得很。”】
元锦点头:【“自示范庄事故后,她便深居简出。倒是弘皙,隔三差五来寻弘暄,送书送棋,礼数周全得挑不出错处。”】
【“孩子在宫里长大,哪个不是人精。”】胤礽语气平淡,【“他越是周全,你越要留神。不过也无妨,孩子们年纪还小,翻不起浪。只要弘暄立得住,其他的……”】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元锦心中却有一丝隐忧。弘皙比弘暄大了三岁,如今已十一,再过几年便可入朝办差。若他一直这般“友爱兄弟”,倒真让人难以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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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审计的消息很快传遍畅春园各宫。
这日午后,元锦照例去太后宫中请安。太后近来有些咳疾,元锦特意带了亲自调的润肺膏。陪着说了会儿话,告退时在宫门外“偶遇”了直郡王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太子妃娘娘近日可好?”】伊尔根觉罗氏语气如常,仿佛只是闲谈。她比元锦年长几岁,容貌端庄,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郁色。
元锦含笑应了,两人并肩往园子里走。
【“听说四阿哥奉旨审计内务府,真是件辛苦差事。”】伊尔根觉罗氏状似无意地道,【“这些年内务府人事繁杂,账目也乱,要理清怕是不易。”】
元锦听出她话中有话,不动声色道:【“四弟办事一向仔细,再乱的账目,一笔一笔核,总能查明白的。”】
【“那是自然。”】伊尔根觉罗氏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是有些经办之人办事不周,若牵连了无辜的主子,也是冤枉。太子妃娘娘您说呢?”】
元锦停下脚步,看向她,微微一笑:【“大嫂放心。四弟最是公正,有错便罚,无错自然不扰。若是底下人办事不周……”】她语气温和却坚定,【“该查的查,该办的办,绝不会冤枉无辜,也绝不会放过有罪之人。”】
伊尔根觉罗氏脸色微白,强笑着岔开话题:【“瞧我,净说这些。听说镜春园的荷花开得最好,改日定要去看看。”】
又说了两句,她便匆匆告辞了。
元锦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了然。直郡王这是坐不住了。侯荣案牵扯出的内务府审计,怕是触到了他某些隐秘。
回到镜春园,胤礽正在水榭里看折子。听元锦说完,他冷笑一声:【“老大这是心虚了。当年明珠势大时,他门下多少人安插在内务府。如今虽树倒,猢狲却未散尽。”】
【“殿下觉得,四弟这次能查到什么?”】
【“能查到什么,就看皇阿玛想看到什么。”】胤礽合上折子,【“内务府这潭水,皇阿玛比谁都清楚。让老四去查,既是整饬,也是……看看各方反应。”】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元锦心头一紧,快步走出去。
湖边围了不少人,荣安坐在地上,小脸上沾着泥,一只软底绣鞋掉在草丛边,正抽抽搭搭地哭。弘昱站在她身前,像只护崽的小狮子,瞪着对面一个男孩。
那男孩元锦认识,是九阿哥胤禟的长子弘晸,今年该有七岁了,比两岁多的弘昱大了近五岁,此刻满脸不耐烦,显然觉得被个小娃娃指责很没面子。
【“怎么回事?”】元锦沉声问。
乳母连忙跪下:【“回娘娘,小格格在湖边玩,弘晸阿哥跑过来撞倒了小格格……”】
弘晸抢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她自己站不稳!”】
弘昱小脸气得通红,虽然话还说不利索,却挺着胸膛:【“不许推妹妹!你坏!”】
元锦深吸一口气,先抱起荣安仔细检查。好在只是手上擦破点皮,身上并无大碍。小丫头见了额娘,委屈地把脸埋进她怀里,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
胤礽也闻声出来,脸色沉了沉。
这时九福晋董鄂氏匆匆赶来。她一见这情形,脸色顿时变了,上前拉着弘晸:【“你这孩子!怎么冲撞了小格格!”】又转向元锦,满脸歉意,【“太子妃娘娘恕罪,这孩子让我惯坏了。弘晸,快给小格格道歉!”
弘晸梗着脖子不肯。董鄂氏又急又气,抬手就要打。元锦拦住她:【“九弟妹不必如此。孩子间打闹本是常事,只是……”】她看向弘晸,语气严肃,【“弘晸,你比弘昱和荣安年长,又是哥哥,当知道爱护幼弟幼妹。今日之事,不论有意无意,你都该道歉。”】
许是元锦神色太肃,弘晸终于低下头,小声嘟囔:【“对不起……”】
董鄂氏面色有些难堪,但还是拉着弘晸向元锦福了福身:【“太子妃娘娘大量,回头我定好生管教这孩子。”】语气里带着几分强撑的体面,转身时脚步却有些仓促。
待她们走远,胤礽才冷声道:【“老九家的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元锦抱着还在抽噎的荣安,轻拍着她的背:【“孩子还小,好好教便是。只是……”】她顿了顿,【“九弟妹方才的神情,似乎很怕咱们怪罪。”】
胤礽冷笑:【“她能不怕么?老九这些年与老八走得近,两人一个长袖善舞、一个擅理庶务,倒是互补。明里暗里没少给孤使绊子。如今内务府审计,老九虽未直接插手工程,但他门下包衣有几个在内务府当差,谁知道干不干净。”】
原来如此。元锦恍然,难怪董鄂氏那般紧张。
【“不过今日这事,倒让孤想起一桩旧事。”】胤礽忽然道,【“当年孤还小,与老大在御花园玩耍,也是这般起了争执。皇阿玛知道后,罚我们两个在乾清宫前跪了半个时辰,说‘兄弟不睦,何以治天下’。”】
他看向窗外湖光山色,神色悠远:【“那时不懂,如今才明白皇阿玛的苦心。天家兄弟,和睦是福,也是难。”】
元锦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道:【“殿下与四弟、十三弟,不是处得很好么?”】
胤礽笑了:【“是啊,所以孤很知足。”】他反握住她的手,【“走吧,带荣安去上药。这小丫头怕是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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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的审计进行到第七日时,四阿哥胤禛来了一趟镜春园。
他比前些日子瘦了些,眼底带着青黑,但精神却很好。一进门便道:【“二哥,有进展了。”】
胤礽屏退左右,书房里只剩兄弟二人和元锦。
胤禛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近五年内务府经手的大小工程二十七项,儿臣已查完九项。其中五项有问题——两项是料以次充好,三项是虚报工费。涉案的有内务府郎中一人、员外郎两人、司库三人,还有……”】他顿了顿,【“两个直郡王府的包衣庄头。”】
胤礽接过清单细看,眉头渐皱:【“牵扯到老大府上的人,皇阿玛知道了吗?”】
【“尚未禀报。”】胤禛神色冷静,【“儿臣想再查实些。这两个庄头经手的都是直郡王名下皇庄的修缮工程,银钱数额不大,但手法与侯荣案如出一辙。儿臣怀疑,这可能是内务府某些人惯用的捞钱路子——借皇子府邸、皇庄修缮之名,虚报价目,中饱私囊。”】
元锦在一旁听着,忽然想起什么:【“四弟可查过,这些有问题工程的督办官员,有无重叠?”】
胤禛眼睛一亮:【“二嫂问到点子上了。儿臣核对过,五项有问题的工程,督办官员里都有一人——内务府营造司郎中德保。此人……是已故明珠夫人的远房侄孙。”】
书房里顿时静了下来。
明珠。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
胤礽缓缓靠回椅背,半晌才道:【“老四,此事你暂不要声张。继续查,把证据做实。至于德保……”】他看向胤禛,【“先不动他,但要看紧了。”】
【“臣弟明白。”】胤禛应下,又道,【“还有一事。儿臣查账时发现,内务府历年采买宫中用度的账目也很混乱。光是茶叶一项,同样的龙井,不同年份报价能差三成。若真要彻查,怕是要触动更多人。”】
【“查。”】胤礽斩钉截铁,【“皇阿玛既让你审计,便是要你捅这个马蜂窝。该查的查,该办的办,天塌下来,有皇阿玛撑着。”】
胤禛眼中闪过坚定之色,拱手道:【“有二哥这句话,臣弟便放手去做了。”】
送走胤禛,天色已近黄昏。镜春园里点起了灯,湖面倒映着点点暖光。
元锦替胤礽换了盏热茶,轻声道:【“四弟这般查下去,怕是要得罪半个内务府。”】
胤礽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得罪便得罪。内务府这些蛀虫,早该清一清了。皇阿玛让老四去,便是看中他这股不畏权贵的劲儿。”】
他顿了顿,看向元锦:【“倒是你,近日少往各宫走动。风口浪尖上,谨言慎行。”】
【“臣妾明白。”】元锦点头,【“只是孩子们在园子里,难免与其他皇孙碰面。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你处置得很好。”】胤礽握住她的手,【“天家的孩子,从小就要学会如何在风波里站稳。弘昱护妹,荣安受委屈知道找额娘,这都是该学的。”】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元锦望出去,见弘暄正教瑞宁认荷花的品种,弘昱和荣安被乳母抱着在一旁看。夕阳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一层暖金色。
这样的平静,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夜渐深时,元锦哄睡了荣安,回到书房。胤礽还在灯下写折子,见她进来,搁下笔:【“荣安睡下了?”】
【“睡了,抓着那只补好的布兔子。”】元锦走到他身边,见他写的是关于整顿内务府采买制度的条陈,字迹工整,思虑周详。
烛火跳动,映着两人安静的身影。窗外夏虫鸣叫,荷香随风潜入。
胤礽忽然道:【“元锦,等内务府这事了了,孤想请旨,让你协助整饬宫中用度规制。你那些管理庄子的法子,用在宫里也应适用。”】
元锦一怔:【“这……怕是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胤礽目光深远,【“若能省下银子用在实处,皇阿玛不会不准。而且……”】他笑了笑,【“你也该有些正经事做,总闷在宫里带孩子,屈才了。”】
这话里的信任和期许,让元锦心头一暖。她轻轻应了声:【“臣妾听殿下的。”】
夜色浓重,镜春园的灯火在湖面上摇曳。而这座皇家园林的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内务府的审计,盯着太子的一举一动。
风波,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完)
【本章字数:约365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