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元锦禀明了太后和胤礽,轻车简从地出了宫,前往京郊的皇庄。她只带了挽月和几个稳妥的侍卫太监,穿着素净的常服,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马车驶出巍峨的宫墙,元锦忍不住轻轻掀起车帘一角,看着外面逐渐鲜活起来的街景。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充满了蓬勃的生活气息。这是她穿越以来,少有的几次能够如此近距离接触宫外世界的机会。
【“娘娘,前面快到庄子了。”】挽月在一旁轻声道。
元锦放下车帘,收敛了心神。她今日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游玩的。
皇庄的管事早已得了消息,诚惶诚恐地带着人在庄口迎候。元锦免了那些虚礼,直接道:【“本宫今日来,主要是想看看春耕的准备,还有新纺车的试用情况。你们不必拘束,该忙什么就忙什么,本宫随处看看便好。”】
管事连声应【“嗻”】,小心翼翼地在前头引路。
元锦先去了田间地头。时值仲春,正是农忙时节,庄户们正在田里忙碌,翻土、施肥,准备播种。她注意到,大部分田地使用的还是传统的曲辕犁,由耕牛或人力牵引,效率不高。她想起自己之前画过的几种轻便犁铧和播种耧车的草图,或许可以在这里先小范围试试。
【“庄子里可有擅打制铁器、木器的匠人?”】元锦问管事。
管事忙道:【“回娘娘,有的。庄子东头就有个铁匠铺,老张头手艺不错,也常帮着修补农具。”】
【“嗯,过会儿去看看。”】元锦记在心里。
接着,她来到了专门划出试用新纺车的几户人家所在的院落。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吱呀吱呀”有节奏的摇动声,还有妇人们压低的说笑声。
元锦示意不必通传,轻轻走了进去。院子里,三台多锭纺车正并排摆放着,三个妇人坐在纺车前,手脚麻利地操作着,手指翻飞间,棉絮便化作了均匀的纱线。旁边还有两个年轻些的姑娘在帮忙理棉、卷线,气氛忙碌而有序。
看到元锦进来,妇人们慌忙要起身行礼,元锦摆手让她们继续:【“不必多礼,你们忙你们的,本宫就是看看。”】
她走近细看,发现其中一台纺车的皮带果然有些松滑,影响了纺锭的转速。一个妇人正尝试调整,却不得其法。元锦对挽月示意了一下,挽月立刻上前,她跟着元锦久了,对这些器械的简单维护也懂一些,很快帮妇人调整好了皮带位置,纺车又流畅地转了起来。
【“多谢姑娘!”】那妇人感激道,又偷偷觑了元锦一眼,见她神情温和,便大着胆子说,【“娘娘,这新纺车真是好使!往日俺一天最多纺这么些,”】她比划了一个手势,【“现在能多出老大一截呢!就是……就是这皮带老爱打滑,还有这摇柄,使久了手酸。”】
元锦认真听着,点点头:【“你们说的这些都很要紧。皮带容易打滑,我们会想办法改良,看看用更耐磨的材料,或者改进卡扣。摇柄费劲……或许可以把摇臂做长些,借上力能省劲。”】她转头对管事道,【“把这些记下来,回头让造办处的工匠们想办法改进。”】
【“嗻!”】管事赶紧拿出小本子记下。
元锦又问了她们用了纺车后,家里的情况。一个脸圆圆的妇人憨厚地笑了:【“回娘娘,好着呢!纺的纱多了,送去织坊换的铜钱也多了点,当家的脸上都有笑模样了。俺多出来的工夫,还能多缝补几件衣裳,照看菜地。就是……”】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村里有些老婆子嚼舌根,说俺们不守妇道,光知道摆弄机器……”】
果然,流言已经渗透到了这里。元锦神色不变,温声道:【“纺纱织布,本就是妇人之功。用更好的工具,做出更多的活计,让家里日子宽裕,这是正理,是功劳。那些闲话,不必理会。你们做得很好。”】
她的肯定让几个妇人脸上都露出了安心和欣喜的笑容。
看过纺车,元锦又去了庄子里的铁匠铺。老张头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汉子,听说太子妃娘娘亲至,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元锦让他放松,只是询问他打制农具的情况,又拿出自己画的轻便犁铧和播种耧车的简易示意图给他看。
老张头起初有些懵,但毕竟是老匠人,对着图琢磨了一会儿,眼睛渐渐亮了:【“娘娘,这犁头的角度改得妙啊!入土省力,翻土也更深!这耧车……这几个漏斗是下种用的?能控制多少?”】
元锦见他领会得快,心中高兴,便与他详细讨论起来。老张头也提出了几个实际制作中可能遇到的问题,比如铁料的选择、关节处的加固等等。两人一问一答,竟聊了将近半个时辰。
离开铁匠铺,元锦心中颇为振奋。老张头这样的民间匠人,或许不通文墨,没有系统的格物理论,但他们常年与铁器、农具打交道,积累了极其宝贵的实践经验。她那些来自后世的图纸和理念,正需要这样的双手来实现和优化。
【“挽月,记下。”】她轻声吩咐,【“回宫后提醒我,以毓庆宫的名义,给这个庄子拨一笔专门的‘匠作改进银’。凡庄内匠人,若能对现有农具、纺车提出切实可行的改良建议并被采纳,或能成功制作出新式样机,皆按成效给予赏银。若有特别灵巧肯钻营的,可荐至内务府造办处或格物院学习。”】她要的,不仅是几件新农具,更是一套能激励创新、发现人才的机制。
从铁匠铺出来,已是午后。元锦简单用了些庄子里准备的饭食,虽比不得宫里的精致,但新鲜的蔬菜和朴实的味道,也别有一番风味。
她正准备再去看看库房和织坊,忽然庄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是一个侍卫略显惊慌的禀报:【“娘娘,庄外来了一队人马,说是……说是直郡王府上的典仪官,奉令要进庄子查验今年的春耕粮种!”】
直郡王胤禔?元锦心中立刻警觉起来。他怎么会突然派人来这个毓庆宫名下的皇庄“查验粮种”?这分明是故意寻衅,甚至可能是想抓她把柄!她迅速冷静下来,对侍卫道:【“请他们管事的人进来回话。其他人,守在庄口,无令不得放入。”】
【“嗻!”】
不多时,一个三十多岁、面皮白净、身着典仪官服色的男子被引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护卫。男子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上前躬身行礼:【“奴才直郡王府典仪侯荣,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侯典仪免礼。”】元锦端坐未动,语气平和,【“不知侯典仪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侯荣直起身,笑容不变:【“回娘娘,奴才奉直郡王钧旨,巡查京畿各皇庄春耕备种事宜,以防小人以次充好,误了农时。路过此处,特来查验,也好回去向王爷复命。”】
【“哦?”】元锦微微一笑,【“有劳直郡王费心。不过,此庄乃毓庆宫名下,一应春耕事宜,自有内务府和毓庆宫属官核对督查,似乎……并非直郡王职责所在?”】
侯荣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更加“诚恳”:【“娘娘体恤,奴才感激不尽。只是王爷钧旨,奴才不敢不尽心。这京畿皇庄春耕备种,关系旗民生计,王爷一向挂心。此庄既在查验之列,奴才若过门不入,实在无法向王爷交代。还请娘娘行个方便,让奴才略尽职责,也好回去复命。”】他一口一个王爷、职责,将个人行为完全包裹在公务之下,让人难以直接拒绝。
元锦心念电转,已知今日难以硬阻。她忽地展颜一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侯典仪忠于职守,本宫自然理解。既然直郡王有令,查验也无不可。何柱儿,”】她转向心腹太监,【“你亲自陪同侯典仪前去仓库,务必‘协助’典仪官查验清楚。所有过程、所查项目、结果,皆需详细记录,一式两份,一份交侯典仪复命,一份存于庄内并报毓庆宫备案。陛下和太子殿下最重农桑,若有任何差池,无论涉及何人,皆需据实陈奏。”】她特意强调了“协助”、“据实陈奏”,既同意了查验,又将其置于毓庆宫监督之下,并暗示了可能直达天听。
侯荣脸色微微一僵,没料到这位年轻的太子妃反应如此迅捷周全,不仅没被唬住,反而反将一军,将一次可能的刁难变成了程序严明的公务核查,还扯出了皇上和太子。他只得干笑一声:【“娘娘思虑周详,奴才遵命。”】
何柱儿响亮地应了一声【“嗻”】,走到侯荣面前,皮笑肉不笑地伸手一引:【“侯爷,请吧?咱们这就去仓库,一袋一袋,仔仔细细地‘核对’清楚。”】
侯荣带来的两名护卫想跟上,却被毓庆宫的侍卫不动声色地拦下了。侯荣无奈,只得独自跟着何柱儿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侯荣才在何柱儿的“陪同”下回来,脸色有些发灰。何柱儿则精神抖擞,手里拿着两份墨迹未干的记录,朗声禀报:【“启禀娘娘,粮种已查验完毕,数目、品质皆与账册相符,并无差池。此乃详细记录,请娘娘过目。”】说着,将其中一份呈给元锦,另一份则“客气”地递给了侯荣。
元锦略扫了一眼记录,点点头,对侯荣道:【“侯典仪辛苦了。既然查验无误,本宫也就放心了。还请侯典仪回去,如实禀报直郡王。”】
侯荣捏着那份记录,只觉得烫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奴才职责所在,不敢言苦。庄务清明,皆是娘娘治下有方。奴才这便告退,回去复命。”】
【“不送。”】元锦语气淡然。
看着侯荣带着人灰溜溜地骑马离去,元锦轻轻舒了口气。挽月上前,低声道:【“娘娘,他们来者不善,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我知道。”】元锦目光望向庄外尘土消散的方向,【“今日是查验粮种,明日或许就是别的由头。直郡王……或者不止他一个,这是见我们在宫外有了动作,着急了。”】她转身,对管事吩咐道,【“今日之事,以及侯荣所言‘奉令巡查京畿各庄’之语,连同查验记录,一并详细写成禀报,我要带回宫去。”】
【“嗻!奴才明白。”】管事连忙应下。
这场小小的风波,算是暂告段落,但空气中却弥漫开一丝更加紧绷的气息。元锦深知,这仅仅是个开始。皇庄之行,让她看到了基层的潜力,也让她更清晰地触摸到了来自反对者的、实实在在的阻力。
夕阳西下时,元锦启程回宫。马车里,她闭目养神,将今日的所见所闻,特别是与农妇、铁匠的交流,以及侯荣突如其来“查验”的细节,在脑海中细细梳理。她需要将这些情况,完整而清晰地带回去,与胤礽一同研判。
马车缓缓驶入暮色中的紫禁城。宫墙之内,灯火次第亮起,将那巍峨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森严。元锦掀开车帘一角,望着那熟悉的、却始终令人感到压迫的宫墙,心中那份推动改变的决心,却愈发坚定。这条路注定崎岖,但今日在庄子里看到的那些充满希望的眼睛,那些因切实改善而露出的笑容,便是她继续前行最坚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