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銮驾南巡。康熙的御舟舰队沿运河而下,浩浩荡荡,旌旗蔽日。太子胤礽随侍在御舟之侧,表面平静,内心却如同这运河之水,看似平稳,底下却暗流涌动。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个小巧却沉甸甸的梨木盒。离京前夜,元锦将此盒塞入他手中时的话语犹在耳边:【殿下,南巡路远,难免遇到工程水利上的刁难。盒中物事虽小,或能解一时之急,至少……能堵住些悠悠之口。】当时他还不甚在意,如今身处这莫测的君父身侧,方觉这或许是一招暗棋。
离京已三日,康熙并未如胤礽所担忧的那般对他冷面相对,反而时常召他至御前,询问政务,点评沿途风物,态度一如往常,甚至更显宽和。但这份“宽和”却让胤礽更加忐忑不安,君心似海,他完全摸不透皇阿玛此刻的真实想法。
【保成,】御舟书房内,康熙放下手中的奏折,似是随意地问道,【离京前,朕未让你留守监国,心中可有怨怼?】
胤礽心中猛地一紧,立刻躬身回答:【儿臣不敢。皇阿玛让儿臣随侍南巡,体察民情,开阔眼界,此乃莫大恩典。儿臣唯有感激,岂敢有半分怨望。】
【哦?】康熙抬眼看他,目光深邃,【能如此想,便是你的长进了。政务虽重,然眼界心胸更为要紧。终日困于案牍之间,难免一叶障目。出来走走,看看这大清江山,看看朕是如何治理这天下,于你日后……大有裨益。】
【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胤礽低头应道,手心却已微微出汗。皇阿玛这话,是提醒,是告诫,还是……另有所指?
【嗯,】康熙似乎满意了他的回答,转而问道,【朕听闻,太子妃于格物苑又弄出了些新名堂?离京前,似有工匠随行?】
胤礽心跳更快,元锦的预料果然没错!他稳住心神,按照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回道:【回皇阿玛,并非什么紧要物事。元锦她于匠造之事上有些奇思妙想,见儿臣此次南巡路途遥远,便让工匠改进了些车驾减震的小技巧,又备了些路上可能用到的简便工具,说是或许能让行程稍舒适些。儿臣觉得此乃细枝末节,未敢以此琐事烦扰圣听,故未曾禀报。】
【太子妃倒是有心。】康熙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女儿家的巧思,能用在该用处,也是好事。】他挥了挥手,【好了,朕乏了,你且退下吧。传话下去,明日晌午,船队抵临清州,朕要上岸视察漕运码头。】
【是,儿臣告退。】胤礽躬身退出船舱,直到走到甲板上,被凉爽的河风一吹,才发觉后背竟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皇阿玛看似随意的问话,实则句句都带着审视与试探。
次日晌午,御驾抵达临清州。临清乃运河重镇,漕运咽喉之地。码头之上,早已黑压压跪满了前来迎驾的山东巡抚、河道总督、临清知州等一众大小官员以及本地士绅名流。
山呼万岁的声浪过后,康熙并未急于接受觐见,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码头场面经事先精心整理,乍一看倒也整齐光鲜。山东巡抚正待介绍,康熙却抬手打断,目光如炬,扫过那些虽换新衣却难掩疲态的役夫,又瞥见几袋粮包上未干的泥点,沉声道:【表面功夫做得不错。带朕去看看北面那处洼地码头,朕记得往年奏报,那里每逢雨汛便泥泞不堪,漕粮损耗甚巨,如今治理得如何了?】
地方官员闻言,瞬间面如土色。河道总督与临清知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直流:【回……回皇上,北码头……地势低洼,排水不畅,虽经竭力整治,然……然每逢雨雪仍……仍难以彻底根除泥泞。臣等有罪!】
【不是有罪,是无能!】康熙冷哼一声,【前头带路!】
一行人战战兢兢地引着御驾来到北码头。果然,一处地势低洼之地泥泞不堪,前几日刚下过雨,地面更是难行。搬运粮袋的役夫深一脚浅一脚,不时有人滑倒,粮袋浸入泥水,不仅浪费粮食,更显得极为混乱狼狈。
【漕运乃国脉所系,如此要害之地,竟如此不堪!尔等身为父母官,可知罪?】康熙语气转冷,怒意显而易见。
一众地方官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头请罪,心中却叫苦不迭。
随行的胤礽心中也是念头飞转。这是个危机,但或许……也正是元锦所说“或能解一时之急”的时候?他想起了袖中的那个木盒。
胤礽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皇阿玛息怒。此地泥泞,确是官吏失职。然眼下并非追究之时,漕运一刻不能停歇。儿臣……儿臣或有一法,可暂解此处困境。】
【哦?】康熙锐利的目光转向他,【你有何法?】
所有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太子身上。地方官们是惊疑不定,随驾的皇子大臣们则是神色各异。胤禩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胤禛依旧是那副冷面,但目光也专注了几分。
胤礽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巧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个小纸包,上面写着字。他取出一包标着“速凝灰”字样的,双手呈上:【皇阿玛,此物名为‘速凝灰’,乃格物苑根据古籍改良所得。将其与沙土、碎石按比例混合,以水搅拌,倾覆于泥泞之处,只需数个时辰便可硬化如石,不惧水浸,足以承载车马行人。或可先用于此处,垫平洼地,保障漕运畅通。】
【速凝灰?】康熙接过纸包,捏了捏里面灰白色的粉末,眼中露出探究的神色,【竟有如此奇效?多久可以凝固?】
【据工匠试验,若天气晴好,两个时辰内便可初步凝结,一日后便可坚固异常。】胤礽谨慎地回答。
【皇上!】纳兰明珠立刻出列,言辞恳切,【殿下忧心国事,其心可嘉。然此物效果虽奇,却未经工部核验,亦无成例可循。漕运关乎京畿命脉,万一稍有差池,非但无益,反恐酿成大祸。臣以为,当以稳妥为上,还是命工部即刻调拨条石夯土为善。】
【明相老臣谋国,所言甚是。】胤禩温声附和,【太子二哥,非是臣弟不信您,实是国事重大,不容半点风险。】他将“风险”二字,轻轻巧巧地绑在了太子身上。
就在这时,一向寡言的四阿哥胤禛却忽然开口:【皇阿玛,儿臣以为,既有新法,或可一试。工部调集物料匠人,非一日之功。此地泥泞,已严重影响漕运效率且有损粮袋。若太子所言之法果真有效,则立竿见影,解燃眉之急。可先划出一小块地方试用,若成,则大面积推广;若不成,再行常法,亦不耽搁。】
康熙看了看手中纸包,又看了看泥泞的码头和跪了一地的官员,沉吟片刻,决断道:【准了。就依太子所言,即刻在此处划出一块地方试用此‘速凝灰’。胤礽,此事由你亲自督办。胤禛,你从旁协助,务必确保无误。】
【儿臣遵旨!】胤礽与胤禛同时领命。
纳兰明珠等人见状,只得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脸色不甚好看。
命令一下,随行侍卫立刻划出一片泥泞区域。胤礽不敢怠慢,亲自指挥带来的格物苑工匠,按照元锦事先嘱咐的配比,将“速凝灰”与沙石混合搅拌。工匠们动作麻利,很快便将灰浆倾倒入划定区域,抹平表面。
整个过程,康熙并未离开,而是坐在临时设置的御座上,静静观看。所有随行官员、皇子也都陪着,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许多人心中都在嘀咕,太子这法子若是不灵,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时间一点点过去。秋日的阳光依旧有些炙热。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那灰浆表面竟真的开始逐渐失去水分,颜色变深。
【皇阿玛,】胤礽上前查验后,回禀道,【已初步凝结,可以触碰,但尚未完全坚固。】
康熙起身,亲自走到那试验地块旁,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地面,果然感觉坚硬异常,绝非之前的泥泞可比。他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惊讶和兴趣:【竟如此之快?】
又过了一个时辰,康熙命一名侍卫牵一匹战马上去踩踏,地面竟纹丝不动,坚固如常!
【善!】康熙抚须点头,脸上露出极深的惊讶与探究,【格物致用,方能利国利民。此物凝结如此之速,坚逾夯土……】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看向胤礽,【若用于边关烽燧台、驿道桥梁的急修,乃至城池抢筑,岂非神器?太子妃有此巧思,众工匠用心试验,皆有功。梁九功,记下,回銮后一并封赏。】他的赞赏里,已带上了对战略价值的衡量与掌控。
【儿臣替他们谢皇阿玛恩典!】胤礽心中一定,从容应答,【此物确是源于古籍记载之‘石灰煅烧强化之法’,然其配比与效果远胜寻常。此乃格物苑众工匠,历经多次试验改良所得。儿臣以为,此物不仅可用于临时修补,若用于水利堤坝、道路桥梁之修建,或也能大大缩短工期,提升坚固程度。】
康熙随即下令,【即刻以此物,将此处洼地尽数垫平加固!河道总督!】
【臣在!】河道总督连忙跪倒。
【朕给你一个月时间,以此‘速凝灰’为主,将临清码头所有破损堤岸、泥泞道路悉数修缮完毕!若再有懈怠,两罪并罚!】
【臣遵旨!臣谢皇上恩典!谢太子殿下献策!】河道总督磕头如捣蒜,心中既是后怕又是庆幸。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竟以太子献技成功、龙心大悦而告终。周遭官员们看向胤礽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多了几分惊异和审视。纳兰明珠脸色阴沉,胤禩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唯有胤禛,看着那坚硬的地面,眼中闪烁着务实者特有的灼热光芒。
是夜,御舟行营。康熙特意赐下酒菜,准胤礽与胤禛一同用膳,详细询问了“速凝灰”的由来、制法与潜在用途。胤礽谨记元锦的交代,只说是古籍启发、工匠反复试验之功,将元锦的作用隐于幕后,重点强调其“实用”与“利于国计民生”。
康熙听得极为认真,末了叹道:【天下能工巧匠甚多,然能将其技艺用于经世济民者少。格物苑,办得不错。保成,你能留意及此,甚好。】
这句“甚好”,让胤礽多日来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然而,就在胤礽告退,帐内只剩康熙与梁九功时,康熙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他指尖轻叩桌面,沉吟道:【梁九功,你说,这‘速凝灰’,当真只是古籍记载那么简单吗?太子妃……一个深宫妇人,竟能‘提点’出如此奇物?】
梁九功躬身,低眉顺眼:【皇上圣明,奴才愚钝。或许……太子妃娘娘确是天赋异禀,福泽深厚之人。】
【福泽深厚……】康熙喃喃自语,目光透过帐门,望向南方沉沉的夜色,【是啊,福泽深厚……但愿,这福气,能用对地方。】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去查查,格物苑除了这速凝灰,还在做些什么。太子妃……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见些什么人。记住,要悄无声息。】
【嗻。】梁九功心头一凛,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御帐。
南巡首战,太子凭借格物奇技暂获圣心,却也如同一石投入深潭,激起了更汹涌的暗流。
京师毓庆宫内,元锦看完胤礽快马传回的“首站告捷”密信,刚舒半口气,心腹丫鬟拂云便急匆匆入内,低声道:【主子,格物苑张匠人传来消息,今日有生面孔在苑外打听‘速凝灰’的配方,还试图重金撬走我们的人,被戴先生厉声斥退了。】
元锦眼神一凝,指尖轻轻敲在胤礽的信上:【果然……露了白,豺狼就闻着味来了。】她沉吟片刻,果断下令,【告诉戴先生,从今日起,核心匠坊增派可靠守卫,所有配方笔记一律入柜上锁。凡涉及速凝灰、水泥等关键物事的工序,分拆处理,严禁任何外人窥探。】她望向南方,眉间染上一缕忧色,【殿下,前方的明枪易躲,这后方的暗箭,才真正难防啊。】
技术的锋芒已初现,它带来的不仅是便利,更是权力的重新涌动与更深沉的忌惮。南巡之路,自此才真正步入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