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的动作很快,翌日便将一份精心措辞的奏折呈递御前。折子里,他先是肯定了直郡王“关切旗丁生计”的用心,随即笔锋一转,提出与其泛泛稽查,不若“树立典范,以点带面”。他详细阐述了在毓庆宫名下及内务府所属皇庄中,推行新式纺车、改良农具等“小技”后,庄户劳作减轻、产出增加、生计改善的实例,并恳请康熙允准,择其中一两处成效显着者设为“农工新法示范庄”,以作观摩,若确有实效,再考虑是否推广至更多旗庄,如此“稳扎稳打,方是务实爱民之道”。
奏折言辞恳切,数据详实(得益于元锦之前的记录),重点突出了“实效”与“稳进”,与直郡王奏折中略显空泛的“整饬稽查”形成了微妙对比。
康熙将两份奏折留中数日,未作明确批示,却分别召见了直郡王胤禔和太子胤礽问话。胤礽回来后对元锦说,皇阿玛详细询问了奏折中所列产出增加的具体数据、庄户的真实反响,以及后续如何确保“示范”不流于形式。数日后,旨意下达:准太子所请,于京郊择毓庆宫名下“南苑东庄”及内务府直辖“蓝靛厂庄”两处,先行试设“示范庄”,由太子总领其事,四阿哥胤禛、内务府大臣协同办理。旨意中特意提到,一应改良举措、收支账目需清晰透明,定期奏报。同时,康熙也肯定了直郡王“关切旗务”的忠心,命其督率所属旗份,亦可“留心访查有益旗丁生计之良法,随时陈奏”。
这道旨意,可谓平衡之术的典范。既给了太子施展的空间,将其所为纳入正式监管渠道,又未完全驳回直郡王的面子,还抬出了“随时陈奏”的条款,保留了后续调整的余地。
接到旨意,胤礽和元锦都松了口气。胤礽接了旨意回来,与元锦私下说道:【“皇阿玛今日问得极细,尤其是庄户用了新纺车后,每日究竟能多出多少纱,家里生计改善几何,还有那改良犁是否真比旧式省力。孤一一据实回答了。看皇阿玛神色,应是听进去了。此番准我们所请,虽也有制衡老大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皇阿玛想看看,我们说的这些‘利’,能不能真正落地,变成他看得见、摸得着的‘绩’。元锦,这示范庄,如今已是皇阿玛眼中的一颗棋子,也是我们能否进一步获得圣心的关键一步。”】
【“臣妾明白。”】元锦郑重应下,【“这是将我们的法子,摆到台面上让所有人看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压力虽大,但机会同样难得。
示范庄的筹备立刻紧锣密鼓地展开。四阿哥胤禛雷厉风行,带着工部和内务府的人勘定界址、核定账目、遴选庄头管事。元锦则通过何柱儿和福顺,将之前试用纺车表现优异的几户人家,以及铁匠老张头等匠人,都迁至示范庄内,并开始系统地培训更多庄户学习使用新器械。她还特意编写了更详细的纺车、改良犁具使用和简易维护手册,让识字的庄头或管事定期宣讲。在首批汇总账册中,胤禛特意附注了一条:庄内新募匠户及学徒增多,操作新式铁器需加强安全规程训导。
这期间,元锦又出了两次宫,亲自去示范庄查看进度。有了康熙旨意和太子手令,再无人敢像侯荣那般公然拦路寻衅,但元锦能感觉到,庄外偶尔会有一些陌生面孔徘徊,或是装作路过,或是借口问路,目光却总往庄子里瞟。她知道,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这里,等着抓错处。
转眼月余,示范庄初步理顺,春耕春播也已接近尾声。新式纺车在庄内妇人间基本普及,嗡嗡的纺纱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改良的轻便犁铧和播种耧车试用后,确比旧式器具省力增效,庄户们从最初的观望怀疑,渐渐变为接受甚至称赞。铁匠老张头领着几个徒弟,在庄内设了个小小的铁匠铺,专司修理和改进农具、纺车部件,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元锦正在毓庆宫查看示范庄送来的第一批月度汇总账册和产出记录,其中特意留意了四阿哥附注的那条安全训导事宜,正想着下次去庄里要强调此事,挽月进来禀报,说德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太监来了,传德妃娘娘的话,请太子妃娘娘得空去永和宫坐坐。
德妃乌雅氏,四阿哥胤禛和十四阿哥胤禵的生母,性子温婉和善,在宫中口碑颇佳。虽与胤禛母子关系不算亲近,但面子上向来周全。元锦不敢怠慢,收拾了一下便带着挽月前往永和宫。
德妃果然和气,让人上了茶点,先是关切地问了问太子的身体,又问了几个孩子的近况,才笑着转入正题:【“太子妃近日忙碌,本宫也是知道的。听闻宫外那示范庄颇有气象,连皇上都留心了,太子妃真是能干。”】
元锦忙谦道:【“德妃娘娘过誉了。儿臣不过是帮着太子殿下打理些琐碎事务,皆是四弟与诸位臣工实心用事,儿臣不敢居功。”】她将功劳推给胤禛和下属,既符合事实,也避免在德妃面前过多谈及与其子相关却又关系微妙的事务。
德妃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太子妃总是这般谦逊。本宫请你来,也无甚要紧事。只是想着,你们年轻人在外头为皇上、为朝廷办事,尽心尽力,本宫瞧着也欢喜。老四那个人,性子闷,只晓得埋头做事,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太子和太子妃多包涵。”】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姿态上的支持,又撇清了自己过多参与的嫌疑,符合她一贯明哲保身的作风。
元锦听懂了其中保持距离的意味,恭敬回道:【“德妃娘娘言重了。四弟办事极是稳妥得力,太子殿下常予嘉许。儿臣等唯有尽心竭力,以报皇阿玛与娘娘关爱。”】
【“如此便好。”】德妃点点头,不再多言,又闲话几句宫中琐事,便端茶送客。
从永和宫出来,元锦心中了然。德妃的召见,更多是出于礼仪和对局势的表面关注,而非真正的亲近或深度支持。这也好,界限分明,少了许多麻烦。
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福祸相依”的老话,就在元锦从永和宫回到毓庆宫不过半个时辰,四阿哥胤禛便紧急派人递了消息进来——示范庄铁匠铺出事了。老张头的一个徒弟在打造改良犁铧的关键铁件时,操作不慎,被溅起的灼热铁屑伤了眼睛,虽经庄内粗浅处理,暂无性命之忧,但伤势不轻,恐影响日后视力。更要紧的是,事故消息不知怎的已飞快传开,且添油加醋,变成了“太子妃示范庄苛待匠人、罔顾安全、致人伤残”。
胤礽闻讯,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果然来了!他们正愁找不到把柄,这就送上门了!”】
元锦也是心下一紧,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思索:【“殿下息怒。当务之急,是救人、稳局、查因。臣妾以为,应立即派何柱儿携太医及臣妾手令,赶赴庄内,一则全力救治伤者,安抚其家;二则稳住铁匠铺及其他匠户、庄户,言明毓庆宫必会负责到底;三则保护现场,等待四弟带工部的人查验。臣妾在宫中,可即刻拟写呈报皇阿玛及内务府的条陈,主动陈明事故及处置。待明日,若局面稳住,臣妾再亲赴庄内探望伤者、巡视整改,更为稳妥。”】
胤礽闻言,焦躁的情绪平复了些,仔细一想,确实比元锦立刻亲自冲过去更周全:【“你所言有理。就按此办!何柱儿,你即刻带人,持孤与太子妃手令,会同太医院擅长外伤的太医,火速赶往示范庄!务必保住伤者眼睛,控制住局面!孤这就让人去寻老四!”】
【“嗻!”】何柱儿领命,匆匆而去。
元锦则立刻铺纸研墨,开始起草陈情条陈。她将事故简述、已采取及拟采取的处置措施(包括全力救治、抚恤家属、全面排查安全隐患、加强安全训导等)一一列明,言辞诚恳,不回避责任,同时强调示范庄乃奉旨设立,突发意外虽令人痛心,但毓庆宫定会妥善处理、严肃整改,绝不推诿。写完后,请胤礽过目,胤礽略作修改,便让人分别抄送康熙御前及内务府。
这一番处置,快而不乱,既抓住了救人稳局的要害,又抢在流言完全发酵前主动向上陈情,占据了道义和程序的制高点。
夜深了,何柱儿派人传回消息:伤者已由太医妥善处理,性命无碍,左眼伤势较重,能否恢复视力有待观察,已用上好药材,并安排专人看护;其家属情绪在庄头安抚和毓庆宫承诺负责后,已初步稳定;铁匠铺已暂停作业,老张头懊悔不已,自请处分;庄内其他匠户庄户虽有议论,但未见骚动。四阿哥胤禛已连夜出城,预计明早抵达庄子,会同工部人员查验事故原因。
得到这些消息,胤礽和元锦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但两人都知道,真正的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明日,当四阿哥的查验结果出来,当他们的处置条陈呈到御前,当那些暗中推动流言的人做出反应时,才是真正的考验。
【“明日,孤与你同去庄子。”】胤礽握住元锦的手,沉声道。
元锦本想劝他留在宫中坐镇,但看到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便知他心意已决。他是太子,是示范庄的总领之人,于公于私,此时他都应该出现在那里。
【“是,殿下。”】她回握住他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夜色深沉,毓庆宫的灯火久久未熄。一场由意外事故引发的风波,正悄然将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