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程之争因酒精显效而暂获喘息之机,毓庆宫内紧绷的气氛也稍稍缓和。经此一事,不仅康熙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连一向与元锦保持距离的李佳氏,偶尔遇见时,眼神中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虽谈不上亲近,但那份明显的敌意确实淡化了许多。
这日阳光正好,元锦在殿前廊下看着乳母带着两个孩子玩耍。弘皙头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精力恢复如初,正小心翼翼地试图牵着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太子嫡子、元锦所出的弘暄走路。
弘暄刚满周岁不久,正是摇摇晃晃学步的时候,穿着喜庆的红色锦缎小袄,像只笨拙又可爱的小熊。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刚刚病愈的哥哥,咧着刚长了几颗乳牙的小嘴,咯咯笑着,任由弘皙牵着他的小手,迈着蹒跚的步子。
【额娘!额娘!】弘暄看到元锦,立刻松开弘皙的手,张开双臂摇摇晃晃地扑过来,口齿不清地喊着。
元锦的心瞬间软成一汪春水,弯腰将儿子抱个满怀,亲了亲他软嫩的脸颊。【暄儿真棒,都会走这么远了。】
弘皙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亲昵,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但很快便收敛起来,规规矩矩地行礼:【给嫡额娘请安。】
元锦放下弘暄,也温柔地摸了摸弘皙的头:【皙儿也好多了,真是万幸。以后玩耍可要当心些。】她注意到弘皙的目光时不时飘向石桌上她方才看书时随手画的一些简易图形(是她思考如何改进酒精蒸馏装置时留下的草图),便随口笑问:【皙儿在看什么?】
弘皙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一张画着层层叠叠管道的图:【嫡额娘,这个…看起来像塔一样,是做什么用的?】
元锦心中微微一动,耐心解释道:【这个啊,叫做‘蒸馏塔’,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想把酒里的精华更好地分离出来,或许可以用到它。】她尽量用孩子能懂的语言描述。
令人惊讶的是,弘皙竟听得十分专注,还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是不是…高的地方比较烫,东西就往上跑,碰到冷的就又掉下来?像烧水一样?】
元锦顿时刮目相看。这孩子,对格物之学的直觉竟如此敏锐!她赞许地点头:【皙儿真聪明,就是这个道理!】
这时,弘暄也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去抓那图纸,似乎对哥哥和额娘讨论的东西也充满了好奇。
看着眼前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一个显露出对格物的天赋,一个是自己血脉的延续,元锦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或许…未来的路,并不孤单。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将一些最简单的自然现象,通过游戏的方式讲给两个孩子听。弘皙听得津津有味,弘暄虽懵懂,却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模仿着哥哥的样子。
这温馨的启蒙时光并未持续太久。几日后,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凛冬的寒风,骤然吹皱了紫禁城表面的平静。
乾清宫紧急朝会。康熙面色凝重地看着手中的军报,殿下文武百官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准噶尔部噶尔丹,纠集大军,犯我巴里坤!】康熙的声音冰冷而沉重,【守将奋力抵抗,然敌军势大,兵力、火器皆强于我守军,巴里坤外围据点已失,现退守孤城,苦苦支撑,请求朝廷速发援兵!】
消息如同炸雷,在朝堂上引爆!准噶尔一直是康熙的心腹大患,此次大举进犯,显然是有备而来!
【皇上!】兵部尚书率先出列,【噶尔丹狼子野心,此番必欲吞我西北疆土!臣请立刻调集甘肃、陕西绿营精锐,火速驰援巴里坤!】
【皇上!】户部尚书却面露难色,【国库虽近年略有盈余,然大军开拔,粮草、军饷、器械耗费巨大,且西北路途遥远,转运艰难,恐难长期支撑啊!】
【皇上!】又一位老臣忧心忡忡,【噶尔丹骑兵骁勇,其火器营亦装备了不少西洋火枪,威力不容小觑。我军虽众,然在火器之上,恐难占优势…】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主战、主慎两派,争论不休。主战者慷慨激昂,要求立刻调兵遣将,痛击来犯之敌;主慎者则强调困难,担心劳师远征,耗费国力,若战事不利,后果不堪设想。
胤礽站在百官之首,眉头紧锁。他知道,这是考验,也是机会。作为储君,他必须在此刻拿出立场和方略。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之际,胤禩忽然出列,声音清晰而沉稳:【皇阿玛,儿臣以为,两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噶尔丹必伐,然亦需谋定而后动。巴里坤虽危,然城坚墙厚,短期应可支撑。朝廷当下之急,一是立刻选派得力干将,先行率领一部精锐轻骑驰援,稳定军心,探查敌情;二是即刻统筹各省粮草,确保大军后续供给;三是…】
他顿了顿,语气沉痛,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胤礽,继续道:【三是需全力保障军械,尤其是火器、弹药之充足与精良。】 【儿臣痛心听闻,兵部武库司所储军械,新旧混杂,堪用者少。尤其新铸之火炮、火枪,因工艺老旧,炸膛、哑火之事频发!前线将士非死于敌手,而亡于劣械,此乃吾辈之耻!儿臣恳请皇阿玛,严令兵部、工部,彻查积弊,淘汰劣械,并务必督促匠作,精益求精,供给前线万全之器!若衙内工匠力有未逮,】他话锋微妙一转,【或可广纳贤才,譬如…譬如那些曾立下奇功的格物之士?让其尽展所长,为国效力,亦是一段佳话。】
胤禩这番话,听得不少大臣点头称是,显得既顾全大局,又思虑周详,充满了忧国忧民之情。然而,胤礽和站在后排的胤禛却同时心中一凛!
胤禩看似在关心军国大事,实则埋下了一个极其阴险的陷阱!他将话题引向了“军械质量”,而掌管军械制造的,正是太子一系的官员!一旦前线战事因“器械不良”受挫,这顶天大的帽子就能立刻扣到太子头上!甚至他最后那句“广纳贤才”,看似为国着想,实则是在暗示太子麾下的格物院和那些“技术官员”或许也该“为国效力”,若征调而太子不愿放人,或出了差错,更是罪加一等!
好一招釜底抽薪!借着国难,行构陷之实!
康熙的目光果然变得深邃起来,他看向胤礽:【太子,你有何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胤礽身上。胤礽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沉静却有力:【皇阿玛,八弟所言,儿臣深以为然。军械乃将士之胆,绝不容有失!】
他首先肯定了这一点,堵住众人的嘴,随即话锋一转:【然儿臣以为,此刻并非追究之时,当以增援、保障为第一要务!儿臣举荐一人,可担驰援先锋之任——四川提督康泰,勇猛善战,熟知西北情势,可令其即刻率川陕绿营精兵五千,轻装疾进,驰援巴里坤!】
【至于军械保障,】胤礽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儿臣愿立军令状!请皇阿玛准儿臣亲自督查兵部、工部军械制造事宜!儿臣将彻查武库,淘汰劣械,督促工匠,日夜赶工,必保前线所需枪炮弹药坚利充足!若有延误或缺漏,儿臣甘愿领罪!】
他竟主动将这最烫手的山芋接了过来,还立下了军令状!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连胤禩都略显意外地挑了挑眉。
康熙凝视着胤礽,良久,缓缓点头:【准!就依太子所奏!康泰为援剿将军,即刻驰援!军械制造、调拨一事,由太子总责,兵部、工部、内务府全力配合,若有怠慢,以贻误军机论处!】
【儿臣领旨!】胤礽重重叩首。
退朝后,胤礽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中。他深知责任重大,时间紧迫。他召来兵部、工部相关官员,雷厉风行地下达指令,清查库存,巡视作坊。
然而,困难远比想象中大。武库司账目混乱,库存火器许多还是前明遗留或国初铸造,锈蚀、老化严重。新铸的火炮问题更大:胤礽亲临铸造厂,目睹泥范铸造法成功率极低,十炮之中往往仅有二三堪用,且内壁常有砂眼、气泡,极易炸膛;火枪的钻铳工艺更是落后,枪管内壁粗糙,严重影响射程和精度,且铳管对接处常有缝隙,导致哑火甚至伤及射手。工匠们并非不努力,但技艺传承僵化,缺乏革新。胤禩一系的官员虽表面配合,实则阳奉阴违,处处设置障碍,拖延工时。
毓庆宫内,胤礽疲惫地揉着眉心,对元锦道:【情况不容乐观。工艺积弊已深,照此下去,恐难按时足量供给精良军械。老八这一手,真是毒辣!】
元锦默默递上一杯参茶,沉思片刻道:【殿下,既然传统工匠之法已至瓶颈,需引入新思。格物院戴梓,于机械原理、材料特性颇有心得。他曾与臣妾讨论过‘铁模铸炮’之法,以铁代泥,虽初制成本稍高,但一劳永逸,铸炮规格统一,且成功率远高于泥范;此外,或可尝试改进钻铳刀具与技法,力求内壁光滑。】她目光清亮,【殿下可奏请皇阿玛,暂调戴梓及若干精通金属工艺的弟子,入驻兵部匠作处,并非直接掌管,而是从旁‘协助’,试点新法,校验部件、改进工艺。若此法能成,或可解燃眉之急,亦是为国朝军工立下新规。】
胤礽眼睛一亮!这又是一步险棋,但或许是破局的关键!将格物院的人推上前线,成功了,是大功一件;失败了,则万劫不复。但此刻,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好!】胤礽猛地站起身,【孤这便去写折子!】
而就在胤礽为军械之事奔波劳碌之际,无人注意到,一个关于太子“急于揽权,插手军械,恐欲借战事培植自身势力”的流言,已开始在暗地里悄然传播…
毓庆宫内,元锦看着乳母哄睡了玩累的弘暄,又看了看仍在灯下翻阅《考工记》图解(元锦简化绘制)的弘皙,心中那份因流言而产生的不安愈发清晰。对方的手段愈发狠辣,直指核心。她轻轻抚过弘暄熟睡的脸庞,目光坚定。无论前路如何艰险,为了胤礽,为了怀中的孩儿,也为了那丝微弱的、却能照亮未来的格物之光,她都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