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渐浓的暮色中变得格外刺眼。那个简单的问题,像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林夕的世界里炸开,余波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冷。
「你当年……为什么突然就走了?连一声再见都没说。」
她该如何回答?告诉他,她的逃离,正是源于他所遭遇的毁灭?这太残忍了。这仿佛在说,当灾难降临在他身上时,她却被保护着、安然地抽身离去。这近乎一种背叛,即使当时的她只有七岁,对此一无所知。
指尖冰凉,悬在屏幕上方,反复敲打又删除。道歉?解释?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和自私。她甚至无法想象陈默听到这个答案后,会是怎样的心情。会不会连她在他记忆里那一点点“像星星一样明亮”的微光,也因此蒙上阴影?
最终,她颤抖着手指,打下了无比艰难的一句:「……家里有急事,那天晚上突然必须离开。对不起,没能好好告别。」
她发送过去,心脏揪紧,等待着审判。这并非完整的真相,却已是她此刻能给出的、最接近事实却又最小心翼翼的回答。
等待回复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公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孩子们被家长唤回家的身影,沙坑变得空荡而寂静。
手机终于又响了一声。
林夕几乎是屏息地点开。
「嗯。」
只有一个字。听不出情绪。没有追问,没有责怪,也没有表示原谅。只是一个简单的、沉重的确认。
林夕看着那个“嗯”字,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闷得发疼。但他没有继续追问,又让她松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愧疚和无力感。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话语,在巨大的创伤面前都轻飘飘得可笑。她只是看着那个对话框,看着那个一片深蓝色的头像,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个独自守在疗养院、面对着母亲和过往伤痕的少年。
她忽然想起他跑完一千米后那虚脱苍白的脸,想起他几乎拧不开瓶盖的颤抖的手。
「你晚上吃饭了吗?」她鬼使神差地打出一行字,发送了过去。这是一个最平凡、最日常,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关心。但在这一刻,这似乎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切实能为他做点什么的事情。
这一次,回复来得很快。
「还没。不饿。」
典型的拒绝。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信号。
林夕握紧了手机,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忽然涌了上来。她不能再让他一个人待着。即使什么都做不了,即使可能被再次推开,她也不能就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开。
「地址给我。」她快速地打字,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我给你带点吃的过去。不吃东西不行。」
对话框上方久久地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然后又归于平静。显然,他在挣扎。
林夕没有再发消息催促,只是耐心地、固执地等着。她看着屏幕,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良久,一个定位地址被分享了过来。后面跟着一句:「……很远。你不用……」
「等我。」林夕只回了两个字,然后立刻站起身,抓起书包,快步跑出了公园。
晚高峰的地铁拥挤而喧嚣。林夕紧紧抱着书包,里面装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还有她在附近便利店买的饭团、温热的牛奶和一份看起来还不错的沙拉。她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只能挑些简单方便的。
地铁穿梭在城市的隧道里,窗外是飞速掠过的黑暗,偶尔有广告牌的流光划过车厢,映照出乘客们疲惫或麻木的脸。林夕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几个小时前,她还在为一块橡皮和一句诗困惑,现在,她却正穿越半座城市,去往一个疗养院,去见一个背负着巨大悲伤的、她童年曾短暂相遇过的同桌。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出地铁时,天已经彻底黑了。这边的街区明显安静许多,路灯昏暗,行人稀少。按照导航的指引,她又走了十几分钟,才看到一栋掩映在树木中的、看起来十分安静素雅的白色建筑。门口挂着“安心疗养中心”的牌子。
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拿出手机发消息:「我到了。」
几乎是在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疗养院旁边的树影下,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陈默。
他依旧穿着校服,外面随意套了件深色的外套,整个人像是要融进夜色里。他走到路灯下,灯光照亮了他的脸,疲惫依旧,但之前那种尖锐的防备和痛苦似乎缓和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
他看着林夕,手里还提着便利店的袋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顺路。”林夕撒了个谎,把袋子递给他,“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陈默沉默地接过袋子,手指触碰间,林夕能感觉到他的指尖依旧冰凉。
“你妈妈……怎么样了?”她小声问。
“睡下了。”陈默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看了日记……安静了一会儿。”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一阵沉默笼罩下来。两人站在疗养院门口昏黄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晚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
“那个……”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你先说。”林夕连忙道。
陈默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便利店袋子,良久,才低声说:“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反而因为共享着同一片夜色和同一份担忧,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联结。
“你……”陈默再次开口,声音干涩,“要不要……坐一会儿?那边有长椅。”
他指的是疗养院门口不远处花坛边的一张木质长椅。
林夕有些惊讶,随即立刻点头:“好。”
两人一左一右在长椅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个书包的距离。陈默打开袋子,拿出牛奶,插上吸管,默默地喝了起来。他吃东西的样子也很安静,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林夕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远处街道上偶尔划过的车灯流光。她注意到他拿着牛奶盒的手指,关节处有些破皮,像是用力擦过什么地方。
“你的手……”她忍不住轻声问。
陈默的动作顿了一下,把牛奶盒握紧了些,垂下眼帘:“……没事。刚才不小心碰了一下。”
林夕没有再问。她猜得到,那可能是在母亲情绪不稳定时,为了安抚或者保护而留下的痕迹。
他就这样安静地吃着东西,林夕就安静地陪着。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这种无声的陪伴,似乎比任何苍白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吃完一个饭团,陈默停了下来,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没有看林夕,目光望着远处黑暗中疗养院的窗户,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我以前……很讨厌星星。”
林夕的心微微一揪。
“出事之后……觉得它们很刺眼。”他继续说着,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后来……看到妹妹的日记,看到那块橡皮……才觉得,那也许是……她留给我的路标。”
所以他笔记本上,才会有那些反复刻画又试图掩盖的星星。那是他的挣扎,他的痛苦,和他试图抓住的、微弱的希望。
林夕转过头,看着他被路灯柔化的侧脸轮廓,心里充满了酸涩的柔软。
“她会很高兴的。”林夕轻声说,语气无比肯定,“很高兴你一直带着它,很高兴……你还在努力找路。”
陈默猛地转过头看向她,眼睛里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像是惊讶,又像是被这句话深深触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疗养院大门内传来。
一个穿着护士服的阿姨急匆匆地走出来,看到陈默,立刻说道:“小默,你还没走正好!你妈妈刚才醒了,情绪好像又有点激动,一直在翻找什么东西,嘴里不停地念着……念着‘辰辰的盒子’……你看你是不是知道……”
陈默的脸色瞬间一变,猛地站起身。
“我知道!”他急声道,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是一个旧的铁皮饼干盒,她一直收着的!我……我这就上去!”
他看向林夕,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匆忙:“我……”
“你快去!”林夕立刻说,“不用管我。”
陈默点点头,转身就要跟着护士冲进去。跑出两步,他却突然又停下,猛地转回身,快步走回到林夕面前。
在林夕惊讶的目光中,他迅速地从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
那东西很小,很轻,带着他的体温。
“这个……你先帮我拿一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飞快地跑进了疗养院的大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林夕愣在原地,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那里躺着的,不是别的。
正是那把缠绕着薄荷绿橡皮碎块的、古老的黄铜钥匙。
冰凉的金属紧贴着她的掌心,而那一点柔软的、承载着太多重量的绿色,在路灯下,像一个沉默的、灼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