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夫人在云嬷嬷的搀扶下,面色僵硬的从雍亲王府走了出来,登上自家的马车。
然而马车刚一动作,雍亲王府内就传来了阵阵骚动,独属于太监的尖利嗓音仿佛极具穿透力,从王府内的高墙大院里直直刺进甘夫人的车厢里,扎进她的耳朵中。
“甘福晋薨了!”
甘夫人晃了晃身子,煞白了脸,一边的云嬷嬷也震惊地用帕子捂着嘴,继而抽泣出声。
片刻后,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您别吓老奴啊,你说句话,夫人!”
云嬷嬷轻轻推着呆愣愣的甘夫人,神情里满是焦急担忧。
“回府...”
甘夫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连嘴唇都是雪白的,她咬着牙,呐呐出声。
“什么?”
“回府,回府,回府”
“托雅让我回府”
“云嬷嬷,咱们快回府...”
“好,好”
云嬷嬷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向外间的车夫呼喊道:
“快回府去,快!”
甘府
甘图苏入京的时候,变卖了在边关的所有家产,带着一家老小原本想在京城的好地段买个房子,却不想京中物价房价都高,自己带来的银子算来算去,只够买个两居室的,还不带院子,显然一大家子人是住不下的。
无奈,只得退而求其次,在稍次些的地段买了个带小院子的四居室,就这一大家子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远没有在边关的房子宽敞,且离真正的贵人区又远,一来一回,得一个多时辰。
为此,甘朝鲁的妻子李氏没少发脾气,她觉得自家自家小姑子在雍亲王府做侧福晋,听说还颇为受宠,那自家公公婆婆怎么也不上门提一提,让雍亲王给他们一家在京城中心另找个宽敞点的大房子呢
这对那位王爷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李氏在甘朝鲁面前提了好几次,他却并不放在心上,一来因着当初选秀的事,他和自己那个二妹彻底结下了梁子,他可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了,从小就争强好胜的,又睚眦必报,小心眼儿的很。
她现在发达了,不找自己的晦气就不错了,怎么会盼着他过得好?
这二来嘛,甘朝鲁嘿嘿一笑,他已经彻底投入到八王爷的门下,廉郡王还亲自接见了他,这位阿哥不仅亲切和蔼,平易近人,还颇能体恤下属,他相信,假以时日,自己一定能被八王爷重用,等八王爷登上那个宝座,自己就有从龙之功,彻底的飞黄腾达啦!
到时候,要什么样的房子没有,不比现在巴巴的去求一个皇子侧福晋好多了?
说到底,女人有什么用?最后家里家外的,还是得靠男人才能撑起来啊!
只是很快,他就得意不起来了。
四阿哥回京,八阿哥团体倒台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朝堂彻底呈现一边倒的趋势,雍亲王的太子之位已几乎是板上钉钉。
甘朝鲁慌了。
他忙跑过去和自家阿玛商量要怎么办,却被甘图苏狠狠扇了两巴掌,连舌头都破了,流了一嘴的血。
“孽子!当初要不是你说八阿哥形势一片大好,老子我怎么会...怎么会!唉!”
甘朝鲁默默低头,不敢说话。
正愁眉苦脸间,雍亲王府传出消息,府中甘侧福晋有孕了!
父子俩闻言,惊喜的心情简直难以言表。
什么是绝处逢生?这就是绝处逢生!
“天不亡我甘家啊!”
甘图苏搓着脸,激动地跪了下来,对着老天连连作揖。
半个时辰后,甘府门口
甘夫人慢慢走下马车,又一步一步的走进甘府大门,整个过程她都神态混沌,可整个人却又显得出奇的冷静。
云嬷嬷很担心她,不错眼的盯着甘夫人。
可直到走到堂屋门口,甘夫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在堂屋焦急地来回踱步的甘将军和甘朝鲁看到甘夫人的身影,忙快步走上前来,眼睛亮得吓人,神情急切地询问:
“怎么样?生了吗?”
“是阿哥还是格格?”
“雍亲王有说什么吗?”
“阿玛,大哥!”
甘恩和皱着眉头,推开大哥站在甘夫人身边,
“别这样,额娘刚从王府回来,一路舟车劳顿的,你们等吃完饭再问也行啊,又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又转头看向甘夫人,小声道:
“额娘,姐姐她还好吗?”
甘夫人却没回应小儿子的话,她只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大儿子,半晌后,突然微笑了起来,
“托雅生了个小格格。”
甘图苏和甘朝鲁的神情显而易见的失望了下来。
甘图苏叹了口气,没再说话,甘朝鲁则小声嘟囔道:
“生了个小丫头片子”
“顶什么用?”
甘夫人直直地盯着大儿子瞧,没说话,连表情都没变化一丝一毫。
“无妨,以后再生阿哥也是一样的”
甘图苏摆摆手,端起桌边茶杯就要喝,这一上午等得心烦意乱的,他到现在连茶都没吃上一口呢。
“生不了了”
甘夫人轻声道,
甘图苏将要送到口中的茶杯就停住了,他看向自己的老妻,神情疑惑,
“什么?”
“我说托雅生不了了”
甘夫人依旧笑着,带着些诡异的惊悚感
“她生小格格的时候难产,已经死了。”
片刻后
“啪!”
茶杯掉落在地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室内短暂的寂静,仿佛一个开关。
甘图苏呆愣愣地看着甘夫人,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甘恩和红着眼眶,上前扶住了甘夫人,
“额娘...”
甘朝鲁突然愤怒地起身,破口大骂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个靠不住的!”
“入了王府都两年多了还没个孩子,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还把自己给生死了!”
“怎么别的女人生孩子都好好的,就她出事儿了?”
“没用的东西!”
“大哥!”
甘恩和大步上前,狠狠推搡了一把甘朝鲁,愤恨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姐姐?她可是咱们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甘朝鲁反推了回去,直接把小弟推倒在地,低头冷笑道:
“哈,亲姊妹?我可没有这么没用的亲姊妹,从小就是个不安分的,不在家里绣绣花做做衣裳,干点儿女人该干的事,整天就琢磨着往外跑,活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凄厉的笑声突然打断了甘朝鲁未说完的话,他皱着眉,向发出笑声的方向看去。
是甘夫人,她捂着肚子,手指着甘朝鲁的方向,笑得直不起腰来。
渐渐的,她停住了那癫狂到瘆人的笑声,一步一步的,慢慢向甘家兄弟俩的方向靠近。
她盯着甘朝鲁,语气亲和慈爱,一如往常:
“朝鲁,朝鲁啊...”
“我的好儿子。”
她走到甘朝鲁的面前,看着这个儿子,
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他降生的时候,自己是那样的高兴喜悦,万般柔情都涌上心头,发誓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予给他。
可为什么,她那么疼爱喜欢的大儿子,最终会长成这般面目狰狞,恶毒自大的丑陋模样呢?
甘夫人伸手抚上大儿子的面容,神情和蔼,语气温柔:
“你很嫉妒你妹妹吧?”
她这么说道,甘朝鲁愣住了。
甘夫人却还在絮絮低语,
“你确实应该嫉妒她,毕竟托雅是那么的优秀,她读书认字比你快,习武射箭又强上你许多,甚至就连军防的排兵布阵,你听都听不懂,她却一点就通。”
“所以,你嫉妒她,怨恨她,恨不得她就此消失,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托雅去京中选秀的时候,你心里应当松了一口气吧,永远优秀到惹人瞩目的妹妹终于走了,很高兴吧?”
甘朝鲁闻言涨红了脸,他用力推开甘夫人放在他脸上的手,怒吼道:
“额娘!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是疯了吗?”
甘夫人被推开双手,也没有生气,她依旧微笑着,盯着甘朝鲁的眼睛,声音轻轻的,
“额娘没疯,额娘怎么会疯呢?”
“我不仅知道你讨厌你的妹妹,我还知道,你和你阿玛背着我和恩和投靠了八王,如今八王失势,四王爷上位,咱们家很快就要遭到清算了。”
躺倒在地的甘恩和瞪大了眼睛,一会儿看看自家额娘和僵立的大哥,一会儿又看看一旁低头沉默的阿玛。
“不过呢”
甘夫人的语气拐了个弯,继续说道,
“托雅临终前给我说,她向四王爷求了两个保命名额,可以赦免咱们家两个人。”
“朝鲁,朝鲁,我心爱的儿子,你猜猜额娘会选谁活下来?”
甘朝鲁面上的惊喜还没来得及绽放,甘夫人就突然变脸似得面目狰狞,恶狠狠道:
“是谁都不会是你这个刻薄寡恩,毫无人伦的畜生!”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快速抽出甘朝鲁腰间显摆用的短刃匕首,用力地捅入他的胸口!
屋内众人都惊得站了起来,
“额娘!”
甘恩和痛哭,
“混账!你在干什么?!”
甘图苏惊怒道。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甘夫人都置若罔闻,她只用力的将刀又往前推了一分。
她的力道极大,那匕首又是开过刃的宝刀,薄如蝉翼却削铁如泥,平日被甘朝鲁爱护的极好。
当胸一刀,穿胸而过。
只一下,甘朝鲁就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落在甘夫人的脸上,眼中,无端给这张往日亲切友善的面容带出几分清晰可怖的疯狂。
甘朝鲁看着自己的额娘,满脸的不可置信。
甘夫人却仿佛突然崩溃了似的,她流着泪大吼道:
“你就是个孽根祸胎!从小不学无术却狂傲自大,心比天高!整天吃喝嫖赌,惹是生非,又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偏偏心胸狭窄,对从小就比自己强的妹妹嫉恨非常!”
“如今,更是不顾亲妹妹的死活,跑去八王府上献殷勤,将一大家子人都拖上了死路!”
她凑近自己的大儿子,声音低沉沉的,
“你还说托雅没用,其实,在这个家里,最没用的就是你”
“最该死的也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我的托雅,我心爱的小女儿,而不是你这个畜生!”
“你趴在你亲妹妹身上吸血敲髓,临了了,竟还埋怨我的托雅去得太早。”
“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个怪物”
“去死吧!”
说完,甘夫人狠狠抽出匕首,甘朝鲁身子猛得颤抖了一下,随后向后倒去,他躺在地上,喉咙口不断冒出潺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又很快蔓延到地面上。
他看着自己的额娘,微微抬起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他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因为他很快就死了。
甘夫人眼睁睁看着大儿子的死亡过程,等他彻底咽气后,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随后双腿一软,跪坐在地,手中的匕首也再拿不住,被重重丢在地上。
一旁的甘恩和忙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将颤抖着哭个不停的甘夫人抱在怀里,带着哭腔道:
“额娘...额娘...”
甘夫人却转头看向甘将军,自己相敬如宾几十年的丈夫,她的身子哆嗦着,语气却满是讥讽嘲弄:
“你汲汲营营十几年,连亲女儿都舍去了,却不想,临了了竟是一场空,晚年竟是要在狱中度过了!”
“甘图苏,我就睁着眼睛看着!看你最后奔赴刑场之时,是依旧装得从容不迫还是害怕得狼狈不堪的求饶!”
甘图苏听到甘夫人的诘问,手掌痉挛似的抖了一下,但最终,他也什么都没说,转身大步走出了厅堂。
当屋内只剩下母子两人时,甘夫人终于看向自己的小儿子,她用力地擦了擦甘恩和脸上的泪水,努力微笑着劝慰自己年幼的小儿子,
“恩和,不要怕,没事的”
“额娘说得是真的,你姐姐为咱们俩求了保命的名额,咱们不会死的。”
甘恩和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回话,
“真...真的吗?”
甘夫人点点头,
“是真的,你一会儿把府上能找到的银子都翻出来,装到包袱里,找不到也没关系,云嬷嬷会帮你。
“稍后,你跟着云嬷嬷带着包袱到门口的马车上,咱们即刻离开府上,回边关去,还回咱们原来的家...”
似是被甘夫人话语中的回家安慰到了,甘恩和放松了下来,他用力点点头,看向甘夫人,声音低低的:
“额娘,您不跟儿子一起去吗?”
甘夫人轻轻摇头,她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
十三岁的少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边关,已经可以撑起一个家了。
甘夫人眼角有泪意弥漫,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微笑着看着甘恩和,语气轻柔,
“额娘有些累了,你先去,额娘在这儿坐着歇一会儿就去门口找你们。”
甘恩和闻言点点头,轻轻抱了抱甘夫人后,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甘夫人就坐在那儿,静静看着幼子离开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到什么。
停了片刻后,她起身走到咽气的长子身边,细心的为他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和衣襟,又将那把匕首放回他腰间。
然后,她站了起来,又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用帕子轻轻擦掉脸上和手上的的血迹,把自己稍稍打理好后,甘夫人面色平静的走到院子中央。
那里有一口长满碧绿青苔的水井。
甘夫人站在井旁,抬头仰望着京城院子内四四方方的天空,
“我这一辈子,还真是失败啊。”
她想。
看不清朝夕相处的枕边人,认不出大儿子的狼心狗肺,最后,还护不住心爱的女儿。
“这一辈子,活得真是没意思透了”
甘夫人喃喃自语道。
说完这句话,她朝着井口,直直跳了下去。
甘恩和跑到库房,开始疯狂扫荡值钱的东西,不一会儿,小小的包袱就装满了。
他也没再贪心,转身就要拿着包袱离开,不知怎的,他老觉得心跳得很快,快得让他有些不安。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门口,府里一个小丫鬟的尖叫让他直直的僵立在原地。
“快来人啊!”
“夫人投井了!”
甘恩和面容惨白,飞速跑向院子中央。
但最终,他也只在井边看到一双熟悉的天青色绣花鞋,静静立在那里。
“额娘——”
少年凄厉的喊声久久回荡在小小的院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