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早早得到消息,主子爷今天下午会回来。
是以刚过晌午,就早早站在王府门口,翘首以盼地盯着街道尽头的方向。
活像个倚门待君的小妇人。
恪战的马刚在街角冒出头,苏培盛就瞧见了,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待自家主子驾着马来到王府门口,忙迎了上去。
看着恪战瘦得仿佛脸都小了一圈,心疼坏了,暗地里偷偷瞪了高无庸一眼。
哈,还主子身边的第一大总管呢,还没我小苏子伺候得精心呢!
瞧给主子瘦的,差评!差评!!
被瞪得一脸莫名的高无庸: ......
又怎么了?
谁又惹他了?
这个苏培盛哪儿都还算凑合,就是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
恪战没关注底下人的眉眼官司,下马后随手把鞭子扔给身后的夏利,大步跨进了府门,边走边询问苏培盛:
“乌春怎么样了?”
苏培盛弓着腰,亦步亦趋地跟着,低声回道:
“小主子原本看着还好,只是昨夜不知怎的又烧了起来,邵府医陪着照顾了一夜,今早情况已经稳定。
“只是,邵府医说,小主子的情况时好时坏的,怕是等不得,一定要种痘了。”
恪战闻言,脚步顿了顿,只是很快,又重新迈开了步子。
“你甘主子呢?身体怎么样了?”
苏培盛下意识捏紧了袖子,语气变得有点小心翼翼的:
“甘主子...能吃能睡,原本应该是挺好的,只是...只是...”
苏培盛结结巴巴的,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恪战停下了脚步,猛然转过身,皱紧眉头,怒声道:
“说话吞吞吐吐的干什么!怎么?还得爷求着你说?”
苏培盛咣当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是甘主子休养时瘦得厉害,却怎么补都补不回来,七个月的时候,邵府医去把脉,又开了新的安胎方子,私底下却悄悄和奴才说...说甘主子早时候没法好好养着,后来又操劳过甚,如今...如今气血两空,怕是,怕是...”
苏培盛大口喘着气,头紧紧贴着地面,闭上眼睛沉声道:
“怕是生产的时候会有血崩之危!”
“奴才和邵府医都还瞒着甘主子,没敢让她知道。”
过道上一时安静了下来,少顷,恪战沉着脸,调转方向,向着朝露院走去。
朝露院
甘托雅正扶着茉珠子的手,围着院子慢悠悠地散步。
一转头,却发现恪战正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两人目光交汇,一时竟都愣住了。
片刻后,恪战沉默着走上前,来到甘托雅身边,抬手轻轻摸了摸她苍白的脸颊,声音低沉沉的,
“怎么瘦了这么多...”
甘托雅微笑着,语气依旧是活泼的,
“这不正好,都不用妾解释了,是想王爷想的呢,'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恪战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
只轻轻捏了一把她的脸颊,片刻,又低头盯着她的肚子,轻声呢喃:
“肚子也小小的。”
“苏培盛送来的信上说,约摸是个女孩?”
甘托雅摸了摸肚子,面上显出一种温柔的慈爱,含笑道:
“是呢,邵府医把脉说,是小格格呢。”
闻言,恪战眼神温和了下来,
“爷喜欢小格格。”
“只要是你生的,爷都喜欢。”
他抬手捧着甘托雅的脸,看着她的眼睛,神色郑重:
“甘氏,好好吃饭,好好养着身子。”
“只要你和孩子平平安安的,爷保证——”
“不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甘托雅怔怔的,几息之后,突然低下了头,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掉落,轻轻砸在恪战的手腕上。
温热热的,却让他的心猛得颤了一下。
甘托雅重重点头,声音颤抖着,
“......好。”
从朝露院离开后,恪战去看望了乌春,他还在昏睡着,脸颊红红的,连呼出的气体都热烫烫的。
恪战俯身贴了贴乌春的脸蛋,心疼不已,扭头看向邵乐安,沉声问道:
“不是说退烧了吗?怎么看着还是不太好?”
邵乐安叹了口气,低头回话道:
“只是退了高烧,但大阿哥这些日子来一直都在发热,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天花不比其它的小病,如果没有种痘,连大人都很少有能挺过去的,说实话,乌春能撑到现在,邵乐安自己都很惊讶。
恪战沉默了片刻,语气晦涩:
“依照大阿哥目前的情况,种痘的成功率,你有几分把握。”
邵乐安想了想,认真道:
“臣有九成的把握,可以让大阿哥种痘成功,平安度过此次天花危机,只是...”
邵乐安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
“大阿哥毕竟年纪小,现在身体也还虚弱着,种痘之后,可能会伴有些不可控的后遗症。”
“是什么?”
“大约会是哮症,或体质寒弱,不能拉弓习武,更严重者,恐对日后的寿数有碍...”
恪战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乌春,小小的孩童紧皱着眉头,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原本漂亮白皙的小脸儿哭得红皴皴的,看着让人难过又可怜。
恪战轻轻碰了碰乌春的脸蛋,片刻后,又握住了他稚嫩的手。
突然,一行眼泪落了下来,滴在乌春浅蓝色的小褂子上,洇出一圈圈水痕。
邵乐安看得心惊,忙垂下了头,再不敢抬起来。
不久后,恪战平静的声音自她的头顶上方传来,
“种痘吧。”
“两天后是个吉日,就选在那一天,你提前做好准备。”
“是,微臣领命。”
邵乐安磕了个头,转身轻悄悄的退下了。
恪战俯身,小心的将乌春抱在怀里,乌春依旧乖乖巧巧的,被他抱着,也只微微转了个头,就趴在恪战的肩膀上又睡了过去。
轻轻热热的吐气扑在恪战的脖颈上,蕴含生机的气息几乎让恪战再次落泪。
他红着眼眶,歪头蹭了蹭乌春的脸颊。
乌春,乌春
阿玛对不起你,
是我思虑不周,是我害了你。
阿玛的好孩子,
撑过来吧,求求你。
阿玛已承受不住再次失去孩子的痛苦了。
有哮症也没关系,不能习武射箭也没关系。
阿玛会爱你,疼你。
只要你能活下来,什么都没关系。
乌春,乌春,像小柳树一样重新焕发生机吧。
一炷香后,恪战从屋内走出来,他看向等候在外的高无庸。
“高无庸”
他走到高无庸的前方,声音低低的,神色却变得阴森冷厉,如数九寒潭的坚冰。
“待两日后,乌春种痘结束”
“去把该收的人收拾了吧。”
高无庸神情平静,低头领命。
“嗻。”
九月二十日,八阿哥独子弘旺因患上天花,重病暴毙。
九月二十七日,多位御史联名弹劾九阿哥结党营私,利用权势横行暴政,私吞京郊数万亩良田,导致郊外众多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性情贪婪暴虐,在天花疫情期间,联合京中各大商会,哄抬药材和粮米价格,大肆敛财,而手下门客官员,也多有参与。
桩桩件件,都是御史亲眼所见,亲笔上奏,且证据确凿,九阿哥辩无可辩。
康熙大怒,当场就把奏章砸在了他的脸上,直指其狼子野心且品行低贱,后下令将其革除黄带子,贬为庶人,关入大理寺监狱,待其行径经查证后属实,囚禁宗人府,永世不得出。
消息传入翊坤宫,宜妃当场晕了过去。
德妃听闻后,惊得摔了茶杯,之后独坐殿中,沉默良久。
十月三日,十阿哥下朝归府途中,遭遇刺杀,一个少年驾着马撞翻了他的马车,从他的车厢内踩踏过去,踩得十阿哥双腿血肉模糊,彻底被废。
待京兆府抓到那名少年,发现他原本是京郊一富农的儿子,后九阿哥强占农田,父亲母亲被九阿哥门客当场打死,他和姐姐无处可去,只得卖身地主家为奴,上个月,地主老爷家待客,一群人醉酒后强拉着姐姐进了书房,最终,他相依为命的姐姐被凌辱致死。
少年恨极了,他趁着半夜潜入书房,一刀割下地主的脑袋,随后逃走了。
之后,他偶然打听到当初地主家待客的人中有十阿哥的亲信,且九十两位阿哥关系最是亲密,非同寻常,九阿哥既已入狱,他报不了仇,那就让十阿哥兄债弟偿!
少年说完,哈哈大笑,仰天高呼:
“爹!娘!姐姐!我也算为咱们家报仇了!”
说完,他吐出藏在舌下的刀片,趁着官差衙役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一刀划烂了自己的脖子。
他的力道深重而决绝,脖间顿时血流如注,待衙役们惊呼着上前阻止时,少年早已气绝身亡。
康熙大怒,钮祜禄氏的人也不肯轻易放弃,最终下令,诛杀少年的九族。
可查来查去,却发现少年那一村子的人,早就当初被九阿哥占地后四处溃逃了,
人海茫茫,又能去哪里寻找呢?
此案草草了结。
十月十七日,良妃病重,不治而亡,死后全身溃烂,散发出剧烈的恶臭,死状凄惨可怖。
宫中盛传:良妃是生来卑贱,却坐上贵人之位多年,是以才遭了反噬,被天谴了!
八阿哥听闻,猛得喷出一口血,随后哈哈大笑,状若疯癫,不久便倒地不起。
至此,康熙刚刚扶植起的,想要用以平衡朝堂的八阿哥团体,烟消云散。
朝堂彻底分为两个派系,中立派和恪战派。
稳坐高台的九五之尊不得不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个他向来倚重信任的儿子,满心的喜爱转为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