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倾泻在西湖粼粼波光之上,白日里文人雅士对弈的亭台此刻静谧无声,只余晚风拂过莲叶的细响。上官婉儿独立廊下,指尖摩挲着一枚温润黑子,白日棋局的对弈仍在脑中回旋——那不是寻常的棋路,每一步都像暗藏机锋的谶语,搅得满城风雨。
“棋局为引,谣言为饵。”她轻语,目光越过湖面望向城北那片隐约的灯火。据线报,白莲教今夜将在天竺坊举行一场“圣水法会”,而近日失踪的几位丝绸商,最后都被人看见往城北去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必回头便知是陈明远。他今日扮作游方郎中,粗布衣衫却掩不住通身的现代人气度,手中提着的药箱里藏着他们彻夜赶制出来的“法宝”。
“婉儿,张姑娘已先行混入法会探查。”陈明远递来一只小巧瓷瓶,“ph试液备好了,遇碱变红,遇酸变蓝。按记载,那‘圣水’若能治百病,不是强碱便是强酸,腐蚀溃烂创口造成‘祛腐生新’的假象,疼痛则解释为‘驱魔拔毒’。”
上官婉儿接过瓷瓶,指尖与他轻触。这些日子他口中蹦出的“ph值”、“化学反应”等词常令她怔忡,仿佛是他无意间撬开过往精心掩饰的裂隙,泄露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时常在深夜揣摩,究竟是何等光怪陆离的境域,才能孕育出他这般人物与思维。
“走吧。”她敛起心绪,将瓷瓶收好,“且去看看,那能肉白骨、活死人的‘圣水’,究竟是何方神圣。”
两人身影没入夜色,朝着天竺坊行去。
天竺坊深处,一处隐秘宅院灯火通明,与坊外寂静街道判若两个世界。
院中烟雾缭绕,焚着浓烈异香,数百信众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目光狂热地聚焦于高台之上。台中央,一位身着莲白法衣的“仙师”正舞动长剑,步踏诡谲罡斗。他身前香案上,供着一尊白玉净瓶,瓶身隐约有氤氲水汽流转。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仙师声嘶力竭,“赐下圣水,涤荡凡尘!祛病消灾,福寿绵长!”
信众们随之狂热呼喊,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上官婉儿与陈明远隐在人群边缘,目光锐利地扫视。他们很快发现了张雨莲的身影。她扮作投医问药的村姑,跪坐在前排,脸色苍白,咳嗽不止,演技竟颇为逼真。
“信女沉疴缠身,求仙师赐圣水,救苦救难!”她哀声祈求,时机恰到好处。
仙师动作一顿,长剑指向她:“汝心诚否?”
“信女愿奉全部家财,只求真法!”张雨莲捧出一小袋碎银,声音颤抖。
仙师满意颔首,示意身旁小道童上前。那道童约莫十三四岁,面容稚嫩,眼神却有种被掏空的麻木。他小心翼翼地从玉瓶中倒出小半碗清澈液体,端到张雨莲面前。
“饮下圣水,百病俱消!”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碗水上。上官婉儿与陈明远交换了一个眼神——机会来了。
就在张雨莲双手接过陶碗,看似因激动而手腕颤抖的刹那,几滴“圣水”溅落在地。几乎同时,陈明远假意被身后人推搡,一个趔趄单膝跪地,右手看似无意地按向那几滴湿痕。指尖袖口内藏的试纸一触即收。
他起身,借着身体遮挡瞥了一眼——试纸边缘泛出明显的蓝色。
“酸性。”他极低的声音在上官婉儿耳边响起,气流微不可察,“腐蚀性强,绝非能饮之物。”
上官婉儿眼神一凛。此时,张雨莲已做出欲饮状。
“且慢!”上官婉儿清喝一声,排众而出。她今日衣着虽素净,气度却不凡,顿时吸引全场注意。“仙师恕罪,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家兄月前亦曾蒙仙师赐下圣水,饮后顽疾似有好转,不过三日却呕血身亡!郎中所言,乃脏腑被莫名毒物蚀传!敢问仙师,这圣水究竟是何物?为何能‘治’病,亦能夺命!”
场中霎时一静。高台上仙师脸色骤变,眼中闪过凶光:“何处妖女,竟敢污蔑圣法,扰乱法场!分明是尔兄心不诚,触怒老母,方遭天谴!”
“心诚与否,自是仙师一言而定。”上官婉儿毫无惧色,步步逼近,“可否请仙师当场饮下一碗圣水,以证清白?若仙师饮下无恙,小女子愿散尽家财,叩首赔罪,终生供奉老母!”
台下响起细微骚动。已有信徒面露疑色。
仙师脸色青白交加,显然绝不敢饮那腐蚀性强烈的酸液。他猛地一挥袖:“狂妄!护法何在?将此亵渎圣法的妖女拿下!”
几名彪悍男子立即从台后冲出,直扑上官婉儿。
陈明远早已蓄势待发,闪身挡在她面前,药箱一横,割开最先冲来之人的手臂,顺势一撞,将其撞得踉跄后退。动作干脆利落,带着现代格斗术的痕迹。场中顿时大乱,信众惊呼四散。
混乱中,陈明远忽觉袖口一沉。方才那名递水的小道童竟趁乱挤到他身边,将一团纸塞入他手中,眼中满是惊惧与哀求,随即迅速低头躲入慌乱的人群,不见了踪影。
“走!”上官婉儿低喝一声,与陈明远、张雨莲趁乱疾退。身后是白莲教护法的怒吼与信徒的尖叫。
三人一路疾行,避开追兵,直至躲入一条阴暗巷弄深处,才得以喘息。
“好险……”张雨莲抚着胸口,后怕不已,随即眼神一亮,“不过值了!我靠近时闻得清楚,那圣水有极淡的酸味,类似劣醋,却更刺鼻。且我观察那接过圣水的碗,内侧皆有细微磨损之象,定是常被酸液腐蚀所致!”
“我验的结果也是强酸。”陈明远点头,展开手中那团皱巴巴的纸。就着远处微弱灯火,可见上面以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一幅图:一只巨碗,碗中液体蒸腾,上方是几个坛子,有管道相连,下方则有火焰燃烧。旁边写着几个稚嫩的字:“地窖……疼……怕……”
“是那个小道童!”上官婉儿立刻明白,“他画的是炼制所谓‘圣水’的场所?就在那宅院的地窖里?坛子、管道、加热……这像是某种简陋的蒸馏或是反应装置。”
“他写‘疼’、‘怕’……”张雨莲心生不忍,“那孩子定是被掳去或是买来,被迫做这些危险之事,整日接触强酸,恐怕……”
陈明远凝视那草图,现代化学知识在他脑中飞速构建出可能的情景:“强酸……大量制备……坛子,加热……我大概能猜出他们用什么土法子了。若真是如此,那地方不仅危险,而且污染极重。附近植物会枯死,金属会快速锈蚀,操作者稍有不慎便会重伤。”
他话语中的笃定与术语再次让上官婉儿心生涟漪。她看着他被巷口微光勾勒出的侧脸,那份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洞见,时而令她困惑,时而又觉无比安心。
“我们必须回去。”上官婉儿决断道,“不仅要揭穿骗局,更要救出那孩子,捣毁这害人之地。明远,你既知其中关窍,可能制造些‘神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明远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的笑意:“正好,‘仙师’不是说要‘驱魔’吗?我们便帮他好好驱上一驱!需要准备几样东西……”
他低声快速交代,目光熠熠,仿佛这不是一场生死危机,而是一次有趣的化学实验。上官婉儿与张雨莲仔细听着,虽对他口中某些物件闻所未闻,但计划的核心却清晰起来——一场用科学伪装的神罚。
子时过半,法会人群早已被驱散,宅院重归寂静,只余几名护法看守。
突然,院中那尊供奉圣水的白玉净瓶毫无征兆地微微震动起来,内部响起细微的“嗤嗤”声。
守院护法惊疑不定地围拢过来。
紧接着,更令人骇然的事情发生了——那净瓶瓶口,竟缓缓逸出缕缕幽绿色的荧光烟雾,如鬼火般在夜空中摇曳升腾,逐渐凝聚成一张模糊扭曲、痛苦哀嚎的鬼面!
“啊——!”护法们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
幽绿鬼面张合着虚无的嘴,发出一种低沉、非人的嘶吼(实则是陈明远藏在暗处,用简陋装置摩擦发出的低频噪音),萦绕在每一个吓破胆的护法耳边。
“孽障……毒水害命……天谴……地狱……”
断断续续的词汇混合着嘶吼,冲击着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是……是那些被圣水害死的人回来索命了!”一个护法崩溃大叫。
高台上,闻声赶来的仙师强作镇定,拔剑指向鬼面:“装神弄鬼!给我散!”
然而他话音未落,后院地窖方向猛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即地动山摇般晃动了几下!浓烈刺鼻的酸雾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恶臭(陈明远利用简单化学反应制造的烟雾弹)从地窖入口汹涌喷出,瞬间笼罩了小半个院落。酸雾所至,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
“圣水……圣水怒了!” “地窖炸了!” 哭喊声四起。
仙师面无人色,看着那幽绿鬼面在酸雾中若隐若现,仿佛真的引来了地狱的使者。他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隐在暗处的陈明远冷静地观察着效果。铝热反应产生的高温引发地窖残留酸液剧烈反应,小规模爆炸并释放浓烟;磷化物混合产生鬼火;低频发声装置……这些简陋手段拼凑出的“神罚”,足以击溃这些装神弄鬼者的心理防线。
上官婉儿在他身侧,低声道:“时机已到,该我们去‘降妖除魔’了。”她看向陈明远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采。此人所掌握的知识,匪夷所思,却屡建奇功。
正当他们准备现身收拾残局时,上官婉儿目光锐利地望向宅院一角:“有人趁乱从侧门跑了!看身形——是那个仙师!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陈明远顺势望去,只见一个狼狈的身影正抱着一个尺许见方的木盒,仓皇撞开侧门,投入漆黑小巷。
“追!”两人不假思索,立刻悄然跟上。
深夜巷陌,曲折幽深。那仙师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奔逃速度极快。陈明远与上官婉儿紧追不舍,距离却未能拉近。
在一个岔路口,仙师猛地拐向左边。两人追至,却见那条巷子竟是死胡同,而仙师——竟凭空消失了!
月光洒在青苔斑驳的墙面上,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
上官婉儿蹙眉,仔细审视地面墙根。陈明远则凝神感受着空气中极细微的气流变化。
“这里有暗道。”两人几乎同时出声,目光落在墙角一处极不显眼的破损处。
陈明远蹲下身,指尖擦过地面一点尚未干透的泥渍,放在鼻下轻嗅:“是那种酸液的味道,还混合了……一种奇怪的腥气。他抱走的盒子里,肯定不止有所谓圣水。”
上官婉儿用剑鞘轻敲附近墙面,一处声音略显空浮。她正欲细查,陈明远却猛地拉住她手腕,将她向后一带。
几乎同时,他们身后阴影里,一道锐风无声无息地掠过,狠狠钉入他们方才站立的地面——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三角镖,尾羽轻颤,镖身幽蓝,显然淬了剧毒。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屋顶响起:
“棋局未终,何人搅局?”
上官婉儿与陈明远骤然抬头,只见月光下,一道黑影独立飞檐,衣袂飘摇,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陶瓷面具,目光正冷冷地锁定了他们。
面具的眉心处,清晰地刻着一朵——绽放的白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