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瘦西湖尸衣》
一盏琉璃灯在瘦西湖的画舫舱内幽幽晃动，将青瓷碟中那颗拇指盖大的珍珠映照得如同凝固的月魄——只是月魄中央，凝固着一点刺目的、极不祥的暗红血丝。 林翠翠指尖冰凉，珍珠滚落碟心，发出清脆一响，像某种丧钟。
舱内暖香浮动，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那颗带着诡异血丝的珍珠，刚从一位深夜投湖的瘦马尸身紧攥的掌心里抠出，此刻在青瓷碟里滚落，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上。窗外，瘦西湖沉静的墨色水波无声荡漾，二十四桥的轮廓在月色下模糊不清。几日前，正是这名唤作“云娘”的女子，在盐商为乾隆举办的夜宴上，以一曲琵琶艳惊四座。如今，却成了湖底冤魂。
“是盐商灭口？”上官婉儿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划过桌面上铺开的一小卷薄纸，上面是她凭借惊人记忆力勾勒出的、云娘临死前在船板上仓促划下的几个歪扭符号，“这记号，与我们在盐商密账夹层里拓下的白莲教联络符印，形似神非。”
陈明远俯身凑近细看，鼻尖几乎触到纸张。舱内烛光昏暗，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探入怀中，摸出那部屏幕已布满蛛网裂痕的现代手机。微弱的荧光亮起，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婉儿说得对，”他低语，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放大那模糊的拓印影像，“盐商用的符印，线条粗犷，带着市侩的铜臭气。云娘留下的这个…”他指尖停在屏幕上一点，“看这收尾的勾折，更像一种…古老的咒文？或者…某种更隐秘的标记？”手机屏幕不堪重负地闪烁了几下，电量图标赫然显示仅剩3%，如同风中残烛。
张雨莲一直沉默地检查着随珍珠一同送来的、包裹尸身的那件湿透的衣衫。布料是寻常的细麻，水淋淋地搭在椅背上。她纤细的手指捻过衣襟、袖口，动作轻柔却带着医者特有的锐利。突然，她的指尖在衣领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接缝处停住。那里有一块细微的异样凸起，硬于周围柔软的布料。她眼神一凛，从随身的小布囊中拈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缝隙，屏息凝神，手腕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一挑——
“嗤啦。”
一声轻响，并非布料撕裂，而是内衬里藏匿的一小块异色布片被银针精准地挑开了一道口子。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抹令人心惊胆战的明黄！那颜色，在昏黄烛火下也亮得刺目，绝非民间敢用。她强压住狂跳的心，用银针将那片明黄布料完全剥离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在桌面上。
舱内死寂。
那是一片布料残片，不过巴掌大小，却足以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上面清晰地绣着半幅图案——怒卷的波涛拍击着陡峭的山崖纹样，线条繁复，气势逼人。正是只有皇家之物才可使用的“江崖海水纹”！更令人窒息的是，残片边缘，还残留着半只栩栩如生的猛兽利爪，爪尖锋利，透着狰狞的力量感。
“江崖海水…还有这爪子…” 上官婉儿的声音干涩发紧，指尖颤抖着不敢触碰那片布料，“这…这规制…是官服上的补子？而且看这猛兽形态…像是豹子？至少是三品武职！” 她猛地抬头，看向乾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惧。三品大员，封疆大吏，竟与盐商、白莲教、瘦马命案搅在一起？这水，深得足以溺毙整个扬州城！
乾隆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阴沉得可怕。他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抚过那片明黄布料上的江崖海水纹，动作慢得像是在确认一个最可怕的噩梦。那属于帝王的、深入骨髓的权威受到最赤裸裸的亵渎与挑战的暴怒，在他眼底无声地积聚、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涵养”的薄冰。船舱内空气凝滞，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查！”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舱板上，“给朕掘地三尺！从那些盐商开始！凡与此纹、与此兽爪补子有丝毫关联者——” 他顿住，目光扫过桌案上那颗带着血丝的珍珠，如同看着一粒尘埃，“——立斩不赦！” 帝王的杀意，在这一刻毫无遮掩，凛冽如塞外寒风。
“皇上息怒！”林翠翠心头一紧，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迎着乾隆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物出现在云娘尸衣之内，太过蹊跷。若贸然大索盐商，打草惊蛇事小，恐反被幕后之人利用，将这滔天污水泼向盐商，掩盖其真正身份和目的！” 她语速极快，字字清晰，试图用理性压下那弥漫的杀机，“当务之急，是顺着云娘留下的符号、这颗珍珠，还有这布料本身的线索，暗中追查！找出是谁，为何要嫁祸！更要找出云娘拼死也要留下的信息！” 她的话像投入滚油中的冷水，在死寂中激起一片压抑的波澜。
乾隆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林翠翠脸上，审视着她眼中那份毫不退缩的急切与恳求。船舱内落针可闻，只有湖水轻拍船舷的细碎声响。这份死寂持续了令人窒息的几秒，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终于，乾隆眼底翻腾的暴戾稍稍沉淀，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并未收回成命，却也没有立刻反驳林翠翠，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条，泄露出帝王意志与理性判断正在激烈交锋。
“张雨莲，” 乾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冷硬依旧，却不再只充斥杀伐，“你精通药理，细查此布料可有特殊熏染、浸渍？针脚线头可有异处？任何细微痕迹，皆不可放过。” 他的视线转向陈明远，“你手中那‘异器’，” 他意指那部手机，“可还能用？将此纹样、符号，尽数留存！”
陈明远心中一凛，立刻应声：“是！” 他迅速举起手机，将屏幕对准那片明黄的江崖海水残片和上官婉儿绘下的符号。微弱的荧光再次亮起，屏幕上的电量数字却已跳到了刺目的“1%”。他屏住呼吸，指尖悬在虚拟快门键上，生怕一点多余的震动都会耗尽这最后一丝能量。
就在他准备按下的瞬间，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入脑海！那布料残片在手机屏幕的冷光照射下，其细微的纹理似乎与之前肉眼观察时有了极其微妙的不同！他猛地将手机屏幕凑到眼前，几乎是贴在了那片残破的明黄之上，借着那微乎其微的光源，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江崖海水纹的边缘——在波涛卷起的浪尖细微处，在崖壁岩石的转折阴影里，似乎隐隐浮现出一些极其纤细、如同蛛丝般几乎融入底色的暗色丝线！它们并非绣线，倒像是…某种用特殊药水书写后隐去、此刻在特定光线下才显形的痕迹？
“等等！有东西！” 陈明远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下意识地想要启用手机内置的照明灯进行补光，指尖重重按向闪光灯图标——
“啪！”
一声轻响，如同生命终结的叹息。手机屏幕在他指尖触到的瞬间，彻底暗了下去。最后一点微光熄灭，舱内重新被昏暗的烛光主宰。那刚刚惊鸿一瞥、疑似隐藏信息的暗纹，连同电量耗尽的手机屏幕，一同沉入了黑暗。
“该死！” 陈明远懊恼地低咒一声，狠狠攥紧了手中冰冷的金属块，指节发白。希望如同被骤然掐灭的火星。
“陈总，你看到了什么？” 张雨莲立刻追问，声音带着急切。
“光…光线太暗，手机没电了…只看到浪头和岩石的阴影里，好像有些极细的暗纹，一闪就没了…” 陈明远的声音充满挫败感，他用力揉着眉心，试图在黑暗中抓住那瞬间的印象，“像是…地图的轮廓？或者…某种标记？太快了，太模糊了…” 线索仿佛在指尖溜走，只留下一团模糊的迷雾。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立于乾隆侧后方阴影中的和珅，目光死死焦着在那片被陈明远手机短暂照亮、此刻又归于昏黄的残破“江崖海水纹”上。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异样的苍白，细密的汗珠不知何时已悄然渗出，挂在他饱满的额角。那汗珠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光，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他像是辨认出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又猛地抿紧，喉结上下滚动，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留下满眼惊疑不定、极力掩饰却仍泄露出几分的骇然。
舱外，瘦西湖的夜风不知何时变得阴冷起来，呜咽着穿过画舫的雕花窗棂缝隙。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倒映在水中的灯火碎成一片片诡异的金蛇，狂乱地扭动着。
林翠翠的心跳得又沉又快，几乎要撞破胸膛。她强自镇定，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象征无上皇权的明黄残片。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几乎要将每一根丝线都刻进眼底。突然，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了那半只狰狞豹爪的爪心部位！
那里，在细密的绣线之下，并非普通的衬布。一小片极其特殊的锦缎内衬，在烛光下泛着难以言喻的光泽。那锦缎的织法繁复异常，云纹的走向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流畅感——这种独一无二的针脚，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林翠翠的指尖猛地扣紧桌沿，指甲瞬间失了血色。 那豹爪之下妖异的云纹针脚，分明与乾隆私库中那件九龙密袍内衬如出一辙。 她目光如电射向皇帝，却见他正凝望着窗外破碎的灯影，唇角竟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身后，和珅的冷汗终于滑落鬓角，在死寂中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布料残片边缘，悄然露出一角明黄内衬，其上蜿蜒的龙鳞纹路，正映着摇曳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