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军停止前进!”
虞战清冷而有力的声音透过风沙传遍了整个队伍。
他策马来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之上,勒住战马,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向他们的主帅。
“弟兄们!”
虞战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前面就是玉门关!”
他抬起马鞭,指向远方的关城:
“出了此关,便是西域!便是我虞战受陛下册封的‘西海郡’!”
他微微一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语气也沉重了几分:
“这一路走来,有多苦,多难,大家心里都清楚。”
“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关外只会比这里更苦!更难!更危险!”
“哗——”
底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由主帅亲口说出来,依然让人感到一阵心悸。
虞战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
“所以!现在,我给大家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我知道!”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眼神闪烁、面露怯懦的面孔,
“你们当中,有些人并不想跟我出关!”
“并不想去那万里黄沙中,搏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
“你们或许想念中原的亲人,或许畏惧西域的艰险!”
“这,无可厚非!人各有志!我虞战,绝不强求!”
“现在!”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
“如果有什么人,不想再去西域,现在,就可以站出来!”
“到韩猛将军那里,领取十两银子的路费!”
“然后,转身,回中原去!”
“我虞战,以冠军侯的名誉担保!”
“绝不追究!绝不为难!更不会视你们为逃兵!”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大家!”
虞战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道冰冷的刀锋,
“等出了这玉门关,我们便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便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届时,若是再有人敢动摇军心,敢临阵脱逃,那就休要怪我军法无情!”
“定斩不饶!”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所有人都被虞战这番突如其来的话给震住了!
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还给路费?
这…这简直不可思议!
许多早已心生退意却不敢表露的人,此刻心脏都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们互相看着,眼神中充满了犹豫、挣扎与渴望。
“走…还是不走?”
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开始出现了骚动。
一个,两个,三个,渐渐地,有人低着头,默默地从队伍中走了出来,向着韩猛所在的方向慢慢挪去。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后来,越来越多。
他们不敢抬头看虞战,更不敢看周围同伴的目光,只是羞愧地快步走着。
最终,大约有三百余人,聚集到了韩猛的面前。
韩猛脸色阴沉,但还是严格执行了虞战的命令,让手下逐一登记,发放路费。
整个过程,除了风声和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一种难以形容的压抑笼罩着全场。
虞战静静地端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心中,并非毫无波澜。
“三百多人,比我预想的,要少得多。”
他原本以为,那些出身富贵、吃不了苦的洛阳子弟兵会走掉一大半。
“看来,我还是小觑了这个时代尚武精神的影响力,也小觑了这些年轻人心中血性与对功业的渴望。”
这,让他在失望之余,又感到一丝欣慰。
“还有人要走吗?”
虞战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队伍中一片寂静。
剩下的人都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兵器,或是抿着嘴唇,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好!”
虞战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既然留下!那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有我虞战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大家!”
“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们也一起闯过去!”
“愿追随侯爷!同生共死!”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剩下的数千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愿追随侯爷!同生共死!”
“愿追随侯爷!同生共死!”
声浪滚滚,竟暂时压过了呼啸的风沙!
士气,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虞战满意地看着眼前这群即将与他共赴绝地的将士,大手一挥:
“出发!目标——玉门关!”
大军再次开拔。
那三百名领了路费的士兵,默默地让到道路两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这支坚定向西而行的队伍,从他们面前隆隆走过。
有人面露羞愧,有人眼含羡慕,更有人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他们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队伍继续前行。
在队伍的中段,两个年轻人正一边费力地踩着黄沙,一边低声交谈着。
正是出身官宦之家、自费三百两银子加入虞战队伍中的杜如晦和同样出身官宦世家刘弘基。
他们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又都是心思敏捷、颇有见识之人,这一路上早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刘弘基望着虞战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些逐渐变成小黑点的离去者,忍不住轻轻碰了碰身边正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截炭笔、低头记录着什么的杜如晦。
“喂,杜如晦,”
他凑近了些,
“你这笔头从出发就没停过,到底在记些什么玩意儿?”
杜如晦手腕微顿,却没有抬头,炭笔继续在粗糙的纸页上沙沙作响。
“没什么,不过是些值得记下的事。”
“值得记下?”
刘弘基伸长了脖子想瞥一眼,
“这一路除了沙子就是风,偶尔几只秃鹫,有什么好记的?”
“难道你还记每天吃了多少口干粮,喝了多少口水?”
杜如晦终于停了笔,抬起眼,目光平静。
“记人,记事,记天时,记地理。”
“方才侯爷训话,哪些人面露犹豫,哪些人眼神决绝;
离开的那三百余人里,大致是何年龄、何等装束、来自何处营伍;
今日风向如何,沙丘走势怎样,远处山峦轮廓有何变化。”
“琐碎是琐碎些,但日子久了,翻看时,总能看出些当时看不出的意思。”
刘弘基愣了片刻,随即失笑:
“好家伙,你这般事无巨细,难不成还想学太史公,修一部咱们这西征的《史记》?”
“不敢。”
杜如晦摇摇头,
“太史公为后世立镜,我不过是替自己留个念想。”
“等将来老了,走不动了,翻开看看,才知道自己年轻时,竟走过这样一条路,见过这样一些人,做过这样一些事。”
“不至于浑浑噩噩,回头一片空白。”
刘弘基脸上的戏谑渐渐敛去,他望向前方漫天的黄尘和越来越近的关门,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了下来:
“你说……咱们跟着侯爷,出了这玉门关,还能……有命活着再翻看你这本子吗?”
杜如低下头,继续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嘴里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能。不但能,而且不会太久。”
“哦?”
刘弘基挑了挑眉,一脸不信: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还会算命不成?”
杜如晦终于停下了笔,抬起头,看了刘弘基一眼,嘴角勾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他合上本子,小心地揣进怀里,然后拍了拍自己背上那个硕大而沉重的行囊,对刘弘基说道:
“想知道为什么?”
“简单,你帮我背这个行李,我就告诉你。”
“呸!”
刘弘基立刻啐了一口,笑骂道:
“做梦吧你!”
“想让小爷我给你当苦力?门都没有!”
“不说拉倒!”
说完,他加快脚步往前赶。
杜如晦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喊道:
“哎,那要不,你把你水囊里的水,分我一半,我也告诉你?”
刘弘基头也不回,反而走得更快了,只留下一句话:
“想得美!自己留着你的秘密下崽儿吧!”
杜如晦看着好友“绝情”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却依然带着那抹笑意。
他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两人很快又并肩走在了一起,一边互相斗嘴,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着大军,融入了那片滚滚西去的烟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