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江城下了一场大雪,也掩盖了这座小城过去几个月里所有的血腥与污秽。
县政府大院里,枯枝上挂满了红灯笼,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耀眼。
许天的办公室里,难得没有烟味。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排骨藕汤香气。
那是江东省特有的过年味道,粉藕煨得软烂拉丝,汤色奶白。
林清涵今天没穿职业套装,而是换了一件高领羊绒毛衣,长发随意挽了个簪子,少了几分凌厉与清冷,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婉。
她正拿着汤勺,往保温桶盖子里盛汤。
“尝尝,这次盐放得正好,没像上次那样手抖。”
林清涵把碗递给许天,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期待。
许天接过碗,喝了一大口。
热流顺着食道滚入胃袋,驱散了在工地视察带回来的一身寒气。
“这手艺……”
许天放下碗,眼睛亮了亮。
“以后咱们要是都在体制内混不下去了,就开个馆子,专卖这排骨汤,绝对能火。”
“少贫嘴。”
林清涵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喝汤。
窗外雪花纷飞,屋内汤气袅袅。
这一刻的宁静,是两人在刀光剑影的博弈后,难得的奢侈。
“梁家那个案子,省里结了。”
“这么快?”
许天有些意外,筷子微微一顿。
“快刀斩乱麻,拖久了对谁都不好。”
林清涵指了指天花板,意味深长道。
“上面有人不想把火烧得太旺,毕竟牵扯到那位。”
“要是真把那位逼急了,也是个麻烦。”
许天点了点头,继续夹起一块排骨。
“梁振华全扛了,滥用职权,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无期。”
“梁琦身上背着命案,数罪并罚,死缓。”
林清涵顿了顿,观察着许天的表情。
“挺好。”
许天放下筷子,语气平静。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能把这颗毒瘤切了,江城的老百姓能喘口气,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林清涵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她最欣赏的,就是许天这种远超年龄的通透与格局。
明明才二十五岁,看问题却比省委大院里那些混了半辈子的老油条还要透彻。
“江城这边呢?”
林清涵问。
“李国栋判了十二年,在里面踩缝纫机去了。”
“剩下的几个蛀虫也都清理干净了。”
许天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焕然一新的大院。
“新的班子已经搭起来了,都是陈书记和我亲自把关选上来的干吏。”
“路通了,工业园的项目也重新启动了,这次是正经招商,不是洗钱。”
“那就好。”
林清涵走到他身后,轻轻帮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
指尖微凉,触感细腻。
许天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清涵。”
“嗯?”
“今年过年……”
“今年过年,你得跟我走。”
林清涵突然打断了他,反握住他的手,力道有些紧。
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
“去滇州。”
许天一愣。
“滇州?”
“我爷爷在那边疗养。”
林清涵语气虽然随意,但许天听出了其中的千钧分量。
“咱们家的传统,过年轮流去老人家那。”
“今年轮到去滇州。”
“我爸让我问你,敢不敢去?”
许天的心跳漏了一拍。
林清涵的爷爷。
那位林家的定海神针,从战火硝烟里走出来的开国元勋。
虽然退下来多年,但在军政两界的影响力依旧恐怖。
这不仅仅是去拜年。
这是林家最高层对这个准孙女婿的最后一道考题。
“怎么?怕了?”
林清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那老头子脾气可不好,是只真的老虎,会吃人的哦。”
“怕?”
许天笑了。
他把林清涵的手拉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连梁琦那种疯狗我都敢打,还会怕自家的老爷子?”
“谁跟你是自家。”
林清涵脸一红,想抽回手,却没抽动,只能任由他握着。
“去滇州也好。”
许天看向窗外的大雪。
“听说那边的普洱茶不错,正好去给老爷子讨一杯喝。”
“你想得美。”
林清涵白了他一眼。
“爷爷的茶,那是给英雄喝的。”
“你能不能喝到,得看你的本事。”
“那就试试。”
许天转过身,看向她。
“什么时候走?我让老周去订票。”
林清涵摇了摇头,从包里掏出两张纸片,在许天面前晃了晃。
“火车票。”
“硬卧。”
许天有些诧异。
“这是爷爷的规矩。”
林清涵收起票,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说,现在的干部,脚离地太远了,都飘在天上。”
“想进林家的门,先得学会不能忘本。”
“这一路两千多公里,让你看看沿途的风景,也看看这真实的国家。”
许天闻言,神色一肃。
这位未谋面的老爷子,是在考他的心性。
“好。”
许天接过那两张车票。
“那咱们就坐一路,看一路。”
……
两天后。
江城火车站。
绿皮火车喷着白烟,缓缓停靠在站台。
这年头春运刚开始,站台上人山人海,背着蛇皮袋的民工,提着土特产的学生,挤成了一锅粥。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送行仪式。
只有周桂龙一个人,穿着便衣,站在检票口外。
“县长,真不用我跟着?”
周桂龙搓着手,一脸担忧。
“那么远的路,车上又乱……”
“我是去过年,又不是去打仗。”
许天把那个用了很久的保温杯塞进背包侧网,拍了拍周桂龙的肩膀。
“家里这一摊子事,就交给你和陈书记了。”
“特别是春运期间的道路安全,那条新路刚通,车速快,别出乱子。”
“您放心!谁敢在路上掉链子,我扒了他的皮!”
周桂龙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许天笑了笑,转身牵起林清涵的手。
林清涵今天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羽绒服,戴着口罩和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提着一个并不算大的行李箱。
两人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随着人潮挤上了那辆前往滇州的绿皮火车。
“呜——”
汽笛长鸣。
车轮滚动。
许天坐在狭窄的硬卧下铺,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江城。
远处,新修的马路像一条黑色的绸带,蜿蜒在白雪覆盖的平原上。
公路上车流如织,那是归家的人,也是这座城市重新流动的血液。
“看什么呢?”
林清涵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精致得有些不真实的脸庞,在这充满泡面味和脚臭味的车厢里,显得格格不入。
“看路。”
许天收回目光,拧开保温杯,递给她。
“路通了,心也就通了。”
林清涵接过水杯,并没有嫌弃,抿了一口。
“许天。”
“嗯?”
“到了滇州,少说话,多做事。”
林清涵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叮嘱。
“爷爷最讨厌只会耍嘴皮子的滑头,他喜欢的是能干事的干将。”
“还有,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别怂。”
许天眉毛一挑。
“那个人?除了老爷子还有谁?”
林清涵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我二叔。”
“滇州军区的副司令员,那个号称林疯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