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县委大院这两天的气氛,有些微妙。
狮鑫建设的财务室大门上交叉贴着法院的封条,张伟被带上警车那一幕,不少人都看见了。
老百姓拍手称快,但大院里的干部们,心思却活泛起来。
私下里流言四起。
有人说许县长这次虽然赢了面子,但输了里子。
这么大张旗鼓地查办知名企业,甚至动用了刑事手段,这以后谁还敢来江城投资?
“还是太年轻,不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这种论调,在李木子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下,很有市场。
李木子这两天心情不错,虽然在会上吃了个闷亏,但他坚信,经济数据的下滑迟早会证明他是对的。
直到周三下午,那个车队出现。
三辆大奔,挂着省A的牌照。
这支车队穿过县城街道,停在了县委大楼门口。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保镖,接着是一位身穿西装的中年男人。
盛强资本董事长,叶浩添。
消息灵通的陈望年第一时间冲下楼,连皮鞋后跟都差点踩掉。
在整个江东省,叶浩添这个名字,代表的就是行走的Gdp,是无数地级市主官想见一面都难的财神爷。
李木子的反应比陈望年更快。
他在省里工作过,深知盛强资本的含金量。
如果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拉住叶浩添,不仅能挽回颜面,更能直接架空许天。
县委招待所的贵宾厅,空调开得很足。
李木子特意换了一条红色的领带,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
他抢在陈望年之前,坐在了主陪的位置上。
“叶董,百闻不如一见。”
李木子身体前倾,脸上挂着笑容。
“我是江城县委副书记李木子。”
“之前在省委办公厅工作的时候,就在几次经济论坛上瞻仰过您的风采。”
这是在亮底牌,也是在拉关系。
在这个圈子里,出身和背景往往比能力更好用。
叶浩添端着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而疏离。
他看了一眼李木子,礼貌地点点头:“李书记年轻有为。”
仅此而已。
李木子没气馁,继续进攻。
“叶董亲自来江城,是我们县的荣幸。”
“其实我们江城的底子不错,就是缺像盛强这样有实力的大企业带动。”
“只要您愿意来,土地、税收,哪怕是水电配套,我都亲自给您盯着,保证给您全省最优的政策。”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抛出了杀手锏:“我和市委陆展博书记也汇报过,陆书记对您的到来非常关注。”
提到陆展博,李木子观察着叶浩添的表情。
果然,叶浩添放下茶杯,抬起头。
李木子心中暗喜,稳了。
“李书记。”
叶荣反而更加冷淡。
“政策优惠,我去哪个县都有。”
“陆书记的面子我当然要给,但在这个桌上,我们谈的是生意。”
李木子笑容一僵:“那是自然,那叶董看重的是……”
“资金安全。”
叶浩添吐出四个字。
“做实业投资,最怕的不是税高,也不是地贵。”
“最怕的是朝令夕改,是潜规则横行,是劣币驱逐良币。”
“如果一个地方,连白纸黑字的合同都能被随意践踏,连工人的血汗钱都能被随意挪用,那我的钱投进去,就是肉包子打狗。”
“资金安全……”
陈望年眼神一闪,若有所思。
李木子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叶浩添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针对他之前的言论。
“叶董,您可能对我们江城的情况有些误解……”
李木子试图解释。
“之前的狮鑫建设只是个案,我们在处理上确实有些争议,主要是为了维护大局稳定……”
“不用解释。”
叶浩添抬手打断了他,目光越过李木子的肩膀,看向刚刚被推开的会议室大门。
那里,许天走了进来。
他没穿西装,夹克衫上还沾着点灰,裤脚上甚至有两个泥点子。
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头发有些乱,显然是刚从工地上赶回来。
“抱歉,来晚了。”
许天把文件夹放在桌角。
“狮鑫建设的资产清算刚做完第一轮,工人的账目太乱,得一项项核实。”
原本坐在沙发上稳如泰山的叶浩添,在看到许天的一瞬间,直接站了起来。
那种客套的疏离感瞬间消失。
他大步绕过茶几,主动伸出双手,快步走向许天。
“许县长!久仰大名!”
这一幕,让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木子坐在那里,像个尴尬的雕塑。
他刚才又是攀交情又是搬靠山,叶浩添屁股都没抬一下。
现在许天一身泥点子进来,叶浩添竟然主动迎上去?
“叶董客气了。”
许天伸手握住,力度适中。
“我也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
“不快不行啊。”
叶浩添用力摇了摇头,语气感慨。
“那篇关于规范建筑市场和优化投资软环境的内参,我昨晚连夜读了三遍。”
“写得太透了!”
“特别是你提出来的那个营商环境的新概念,还有关于产权保护的论述,简直写到了我们这些做实业的人心坎里!”
他转过身,扫视了一圈会议室,最后目光落在脸色铁青的李木子身上,又迅速移开。
“这年头,能陪酒陪笑脸的干部不少,但敢为了规则得罪人和敢哪怕背着骂名也要把脓包挤破的干部,太少了。”
叶浩添重新看向许天,神色郑重。
“许县长,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冲着你这种认死理的态度来的。”
“盛强计划在江城投建一个区域物资集散中心。”
“首期启动资金,五千万人民币,全款到账。”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五千万。
在这个年代,江城县一年的财政总收入也不过刚刚破亿。
这一笔投资,就相当于全县半年的财政收入!
而且是全款,是实打实的现金流!
“但是,我有个条件。”
叶浩添竖起一根手指。
陈望年立刻站起来:“叶董您说!别说一个条件,十个都行!”
“这个项目,必须,也只能由许县长亲自牵头负责。”
“除了他,资金我不进账,项目我不落地。”
李木子的脸色早已涨成猪肝色。
这哪里是谈生意?
这分明是当众打他的脸!
他前几天还在大谈特谈许天的做法会吓跑投资商。
结果今天,省内最大的投资商就指着他的鼻子说。
我就是冲着许天来的,除了他,我谁都不信。
这种羞辱,比直接骂他一顿还要狠。
“没问题!”
陈望年当机立断,根本没看李木子一眼。“县委立刻成立集散中心项目专班,许天同志任组长,特事特办,一路绿灯!”
许天看着叶浩添,两人目光交汇,都看到彼此的心中所向。
哪有什么从天而降的财神爷。
许天那篇报告里埋下的每一个钩子,都是给叶浩添量身定做的诱饵。
李木子的那些人情世故,在真正的资本逻辑面前,一文不值。
资本是嗜血的,但资本也是最理性的。
哪里有公平的规则,哪里才是资本真正的避风港。
当晚的接风宴,气氛热烈得有些诡异。
叶浩添拉着许天坐在主位旁,从经济走势聊到江东省的产业布局,两人相谈甚欢,旁人根本插不上嘴。
李木子坐在角落里,面前的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那些平日里围着他转的局长和主任们,此刻都围在许天身边敬酒,嘴里的阿谀奉承词都不带重样的。
这就是官场。
现实,赤裸,又无比真实。
酒过三巡,许天端着分酒器,走到了李木子面前。
“李书记。”
许天脸上带着几分醉意。
“我敬您一杯。”
李木子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年轻人,心里五味杂陈。
“感谢您之前的提醒。”
许天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要不是您逼得那么紧,我也下不了决心去写那份报告,更引不来这只金凤凰。”
“这五千万的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您的一半。”
这话听着像感谢,实则是把李木子的脸放在地上又踩了一脚。
你是我的磨刀石,更是我的垫脚石。
李木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许县长客气了……”
李木子咬着牙。
“工作嘛,都是为了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