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红枫镇，许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镇长钱正雄的办公室销假报到。
自己毕竟是从红枫镇借调出去的干部，在县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回来跟老领导汇报一声，是情理，也是规矩。
敲开门，钱正雄正坐在办公桌后，戴着老花镜看文件。
看到许天进来，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许回来了？坐。”
钱正雄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淡。
“谢谢镇长。”许天恭恭敬敬地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钱正雄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拿起桌上那个搪瓷茶杯，用杯盖一下一下地撇着茶叶浮沫。
“呲啦……”
许天明白，这是在观察他，在晾着他。
这位在基层浸淫了一辈子的老镇长，想看看他这个年轻人，从县城那个名利场里走了一遭，心态上到底浮了没有，尾巴翘起来了没有。
他也不急，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脸上挂着谦和微笑，眼神清澈，没有半点在县里搅动风云后的得意。
终于，钱正雄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
“在县里，干得不错嘛。”
钱正雄开口了，那声音听不出是褒是贬。
“又是上报纸，又是成立专案组，把江城市都搅得天翻地覆。”
“我们红枫镇，都跟着你出了大名了。”
话音刚落，许天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个标准的下属姿态，态度诚恳到了极点。
“镇长，您批评的是。”
“这次在县里，是我年轻气盛，考虑问题不周全，给镇里和县里的领导添了不少麻烦。”
他没有辩解半句，更没有邀功一字，一上来就主动缴械，把所有姿态放到了最低。
钱正雄准备了一肚子敲打的话，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被许天这一招，给憋了回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麻烦？倒也谈不上。”钱正雄的语气果然缓和了一些，他摆了摆手，示意许天坐下。
“你也是为了工作。不过……”
他话锋陡然一转，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藏在老花镜后的眼睛，锐利地盯着许天。
“小许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捅的马蜂窝，有多大？”
“知道。”许天点头，目光坦然，“赵明轩，都亲自给我打电话了。”
“哦？”钱正雄的眉毛扬了起来，这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表扬了我们改革办的工作，还邀请我有机会去市里看看。”
许天回答得滴水不漏，将赵明轩那些敲打和警告的话，全都过滤得干干净净。
钱正雄是什么人？
在基层这片泥地里滚了一辈子的老狐狸。
他一听就知道，许天没说实话。
但他也没点破，只是嘴角勾起冷笑。
“哼，市里？”
“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小许，你别以为他夸你两句，就是看重你。”
“他那是想把你这把刀，攥到他自己手里！”
钱正雄端起茶杯，狠狠喝了一大口，仿佛下了某种决心。
“有件事，我通过县里的老关系打听到了，必须提醒你。”
钱正雄压低了声音，身体靠得更近了。
“供销社那块地，你知道现在谁盯上了吗？”
许天的心脏，猛地一沉。
“是赵明轩。”
钱正雄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刚当上经开区的主任，转身就向市里打了个报告，要把供销社那块地，连同周围一大片区域，全部划入经开区的二期规划范围！”
许天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赵明轩那通电话的真正用意！
什么招揽，什么警告，全都是障眼法！
他真正的目的，是供销社那块地！
供销社的中心库房，位于江城县的城乡结合部，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占地面积巨大。
随着城市的发展，那块地的商业价值不可估量。
赵明轩把龙五送进去，看似是挥泪斩马谡，清理门户，实则是为了更方便地一口吞下龙五留下的这块最大的肥肉！
而自己费尽心力盘活的仓储物流中心，那几十号职工刚刚看到希望，一旦地皮被划入经开区，就等于直接给赵明轩做了嫁衣！
自己辛辛苦苦种的桃子，还没等到成熟，就要被人连根拔起，整棵树都端走了！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许天的背脊窜上了天灵盖。
这个赵明轩，手段之狠辣，布局之深远，远超他的想象。
“镇长，您的意思是……”许天看着钱正雄，声音有些干涩。
“我的意思？”
钱正雄靠回椅背上，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我的意思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人家是市委领导，是经开区主任，他要那块地，打的是市里大规划的旗号，县里恐怕都顶不住，更别说我们一个镇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沧桑和无奈。
“小许，你在县里这两个月，风头太盛了。”
“现在回镇里，是好事。”
“收一收心，安安分分地把南坡岭的项目搞好，比什么都强。”
“至于供销社……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吧。”
钱正雄这番话，表面上是在劝退，是在安抚，但许天听出了藏在话语背后的另一层意思。
钱正雄，在点他。
他想看看，自己是会就此认怂，还是敢于亮剑。
许天沉默了，办公室的空气再次凝固。
他明白，如果今天自己顺着钱正雄的话，点头哈腰地认了这个栽，那他在这位镇长心里的分量，也就到此为止了。
自己将永远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但关键时刻扛不住事的年轻人。
许天的大脑，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旋转。
退，是万万不能退的。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自己好不容易在供销社职工那里建立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可怎么顶？
硬顶，就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必须想一个办法，一个让赵明轩那只伸过来的手，既吃不下这块肉，又不敢轻易吐出来的办法！